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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棣:四兄弟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0月31日14:36 来源:中国作家网 唐 棣
 玉米地    徐晓燕  作

  “瞧瞧”大姥爷

  大姥爷的外号叫个“瞧瞧”。什么东西打他眼前一过,和从别人眼前过很不一样。从他眼前一过,不叫“瞭看”,而是变作了“瞧瞧”。“瞧瞧”大姥爷 在儿子娶亲的那几天就瞧着屋顶发起了呆。就有人怀疑“瞧瞧”是不是瞧破了屋顶,瞧到了天上去。从大门口路过的邻居瞭见他瞧了一个礼拜屋顶,便在嘀咕:“天 上能有啥?”那人想是这么想,视线从屋里拽出来,学着大姥爷的样子蹿上房。那时的天格外晴朗。几次,人家问他:“做啥?”他说:“瞧瞧哇!”再问:“瞭见 个啥?”又说:“没瞧好!”还是没人知道他每天瞧个啥。说来说去,他卖自家屋檩给儿子娶亲没啥可说的。关键在于他为办这件没啥可说的事把他爹的坟给掘了。 弟兄几个看不惯“浑六六”的一口好棺被劈成了他一家的屋上檩。

  “浑六六”黑了大姥爷的心(“浑六六”棺材即木料皆六尺厚,好棺)。大姥爷瞧的是屋顶,动的是地底下的脑筋。他先是在一个上午,将九对旧檩从屋 顶抽下来,码放在一辆板车上,跟人联系好,一天便卖了出去(钱用来给儿子娶媳妇)。大姥爷做完,犹豫了一会儿。而后,又在一个凌晨出发走向了墓园。大姥爷 挖祖坟前做没做过忏悔?从我姥和娘,以及村里老人的嘴中,我没得来答案。在此,我想遏止如墓园里野草般滋长的想象力。单说大姥爷在一个凌晨从墓园里走了出 来。那时,我姥爷们的爹的尸骨撒得遍地。

  从这开始说,小块的尸骨稀稀落落散在了那条乡间窄道上。哦乖乖!姥爷气得两眼放光,从墓园疯跑向大姥爷家。那时,大姥爷没在家,他就自个儿站在 屋里仰头瞭屋顶上的红檩。哦乖乖!大姥爷回到家时,姥爷已从村东来到了村中间。哦乖乖!他一路想着,踏入村西范围时下了决心。他不跟老大过话,还波及到村 上人,人们也开始躲“瞧瞧”。

  几年后,有人找姥爷扯闲,使劲把话往老大“瞧瞧”身上扯。大伙试图劝一劝。“远的近不了,近的远不了,毕竟亲兄弟。”说来说去,可姥爷管不了渐 渐白花的眼睛(那时,他还不知道自己得了白内障)。一说“瞧瞧”,他眼前立刻从土里跳出一口会乱蹦的棺材。人说:“你大哥……”他说:“浑六六啊那可 是!”人说:“……知道错啦!”他说:“一层好漆……”

  想劝的只能作罢,任由他们越来越像陌生人。情况直到地震那一年。那天下着雨,村东的大姥爷爬出瓦砾堆还晕着。有人就瞭见他踉跄着向村西跑。脚上 没有鞋,他便赤脚在泥泞里跑啊跑。瓦砾堆里不时有声音传出来,问“瞧瞧”:“做啥去?”大姥爷说:“瞧瞧去!”很多人奇怪“瞧瞧”去村西头瞧个啥。大伙一 时间忘记村西他还有亲人。平常,我大姥爷说完瞧瞧,底下就没了话。这天奇怪,他说完瞧瞧,自个儿仍在说:“老三家娘几个不知有事没事!”

  我觉得,大姥爷“瞧瞧”并不太坏。我姥不该那么对待人家。当时,我姥抱着娘见到他跑过来,先一愣,接着灰脸越拉越长,对他说:“来瞧瞧我们全家死光没啊?”大姥爷一愣,接着灰脸又越来越红,又一愣,就走了。

  光棍二姥爷

  二姥爷被抓了七年壮丁,回来后成了光棍。原来的二姥姥在家带一个女儿过了四年。最后,大伙劝她:“死在外面啦,死在外面啦。”她无望了。三年 后,走了一步,嫁去了马州外的一处地方。二姥爷却在七年后的一个夏天,背着一个包袱回到了金灿灿的马州。大伙停下手里的活儿,站在麦田里,一手提着镰刀, 一手搭着凉棚,前前后后、远远近近地瞭着他:“你咋能从外面回呢?”我娘从麦田跑到家,一边跑一边喊:“二伯回来啦!”姥姥一愣,姥爷放下手上的渔具,也 一愣。脚步声近了,二姥爷推开门时,他们还都愣着瞭大门口。起先,二姥爷在姥爷家吃住。几天过去,他找时候给姥爷说话:“还是我自个儿过!”姥姥瞧不上老 二,让他吃剩菜,不让他上桌。每次,一家人在桌上,二姥爷蹴在墙角,端着饭不敢夹菜。姥爷给他夹几次,后来打闹,也不敢夹了,便偷偷给我娘使眼色。我娘就 去夹。其实,他活着回来自己也没想到。有时,他给姥爷说心里话:“我这趟不该回……”俩人蹴在田边瞭着天。最后,瘫坐在草秸上吧嗒着旱烟,抹眼睛。二姥爷 在外七年,身体垮了。青年时的哮喘回马州后越犯越重。俩人说不几句话,他就开始“喉吧”。姥爷在旁等,烟袋磕打在地。然后,俩人再说几句,再“噔噔”响。 自个儿撑一个门户,过着过着就衰败了。在临死前几年,我娘亲见他晚上跪在炕上,头下迭着两个拳头,拳头顶着枕头睡觉。转天,问他为啥那个姿势?他拿最低的 声音给你“呼呼”地说:“不——这——样——出不来气——睡不着觉哇!”

  二姥爷死在了那一年的小年夜,头夜吃过姥爷送去的饺子。第二天清早,姥爷又去送时,他已从炕上出溜到了地上。二姥爷的一生是惨淡的一生。在他惨淡的一生里,惟一值得可喜的是,就像我姥所说:“他倒是个饱死鬼!”

  愣头青姥爷

  在马州养羊的人群中,我姥爷很有名。都说他的羊奶不给人喝(有的家专门给缺奶的娃娃喝),倒流进了猪嘴。他的猪和别人的猪是相同的。“猪日子再 好,吃的再美,难逃一刀”——好多人这么说,姥爷要是听取意见,早改了。发现我姥爷挑剔之后,很多人研究起了他具体哪里挑。乡亲们还拎了出来说:“他愣头 青的所作所为明摆着嘛!”对于喂猪来说,羊不过一个工具。每年,人们都会围着他的猪,说他的猪像膨胀的棉花团。这时,姥爷要把事说在羊身上。

  “你啥羊!我啥羊!”

  “愣头青,我们在说猪啊。”

  “说猪不能不说羊,没有羊也有猪。可没有羊的猪就一定不会是你们瞧见的猪!”

  在姥爷这里,工具也影响结果。大伙围着他的猪转圈儿,就得听着他的转圈儿话。年年,是这群人围着。年年,把羊的事说一遍。几年后,姥爷猛然发现话说了几年,而事没变。他考虑大伙在拿他愣头青取乐。

  姥爷的羊毛身要光滑柔顺,不许杂毛,再者耳朵要大,还有就是皮袋奶。关于“皮袋奶”,姥爷闹过一次笑话。那次,他在集市买羊。羊贩子们围上他介绍自己的羊。姥爷从上述几点来筛选。最后,围了一圈儿人盯着他挑中了一头羊。

  “咦?”

  姥爷伸手去摸羊奶子。

  羊贩子:“你挑女人呢?”

  姥爷不管他,继续摸羊奶子。

  “还得摸大腿缝缝儿吧?”

  “我告诉你,将来挑小媳妇要瞭这,女子和羊有一个地方相同,乳头如红豆粒,挺拔才好。对我,是猪好。对你可不同。”

  那人半天没想明白他的话,只说:“这青年,有意思!”

  从集市牵回羊。那人以后见姥爷便点头哈腰。好羊给他留着,俩人因姥爷养羊养得比一般人“有意思”而成了朋友。一天,说话扯到女子。“给你说一个?”既是朋友,姥爷没多想。“点头哈腰”又说:“一,咱是朋友。二来,见猪如见人!跟你过日子有保证!”

  其实,姥爷对羊精挑细拣不该摊上赖女子。20多年,姥爷在生活里没说过几句话。之前,去买羊卖猪要蒙蒙亮左右的光景出发,晌午,和相熟的老把式 一起吃喝,下午往家走时,遇上邻村的还要聊几句。打从“点头哈腰”给姥爷介绍我姥姥,姥爷是不非去不可,绝不上集,不非说不可,绝不说话。

  婚事在他把一口肥猪作贺礼赶进我姥家猪圈后定下了。生活一段时间,姥爷发现不对劲儿——我姥在“点头哈腰”的说辞里,是个温柔、善良、会过日子 的女子。姥爷越看眼前这女子,越恨“点头哈腰”。他恨不是因为被骗了,还因为他们有朋友这层关系,被朋友骗和被陌生人骗很不一样。一次,憋不住,气冲冲甩 了我姥一眼,出了门,上集找“点头哈腰”理论。到了集市,远远看见“点头哈腰”,他长出了几口气,冲进人群:

  “你我到底是不是朋友?”

  “点头哈腰”看他来了,正要跟他说话。

  姥爷说:“少来这套!”

  “这是咋啦?大伙散了吧,我朋友找我有大事。”

  大伙散了。他俩蹴在集市一角,姥爷把我姥的事情给他说了,说完一瞪眼:

  “你我也散了吧,以后咱再不是朋友!”

  这人对人点头哈腰,但姥爷觉得没看清他!买羊再不买他的,也不给他介绍买卖,哥儿几个问好羊哪里买,他改了说法,说知不道。其实,不大的地方买卖靠熟人映衬,缺了姥爷的带动,“点头哈腰”的生意越来越差,不多久,便改行收猪去了。

  沉默的四姥爷

  要说真光棍,还是四姥爷。不晓得为啥,姥爷甘愿为他受冤枉。他们的故事从一段对话开始——

  “盘算借点钱。”

  “做啥?”

  “找人说亲得有间房,不是?”

  四姥爷一走,姥爷开始研究这事怎么去和我姥说。是从兄弟几个他们俩最好开始说?还是从老弟有病开始说?要不从老弟没个媳妇怪孤单说……他还是觉 得会越说越糊涂。既然,说不过去的事情,不如不说。他在这个理儿的支配下想出的主意是,把猪牵到集市上卖掉再想别的。他不愿跟那帮牲口贩子打交道,觉得看 不清他们。谁知道一来集市,几个猪贩子两眼放光,围上这猪,价格却谈不拢,不是多几十,就是少几十。后来,“点头哈腰”挤进了人群。他还是老样子,半跪在 猪脸前,仔细瞭了瞭牙口,回头大喊:“好猪啊!”袖筒里比价时,姥爷觉得奇怪。这时,他把100元往他手心一拍,他就明白了。可这钱在手心没捂热乎,他就 又不明白了——他怀疑没看清这人。

  姥爷把卖猪的钱偷偷给四姥爷的事,在挖地基的头一天败露了。

  我姥开始还把话头放在偷偷借钱给老四盖房上,掏心扒肺地说,声泪俱下地说。后来,由此及彼,说到了他们的相识,说姥爷娶她的财礼是一口猪,自己 是个大活人,等于说她在他心里好比猪!说着说着,觉得不好听,又否定刚才的话。从他们的介绍人“点头哈腰”说起,说不是叔夸你养猪是马州最肥,才不嫁你! 又说了半天,顾不得姥爷肚子咕咕叫,非得自己说痛快。临下炕,我姥的话势必回到原点:“你跟老四俩过挺好!”我姥东一句西一句的意思,归置起来就是赖姥爷 心里没她!

  姥姥把四姥爷请的泥瓦匠统统骂走。四姥爷也遗传了家族的哮喘病。后来,我姥刚靠近宅基地,四姥爷就神奇地开始了喘气。谁也不知道这是咋回事儿。 不一会儿,我姥还真就来了。泥瓦匠有时是靠四姥爷的反映判断什么时候赶紧躲开的。我姥叉着腰站在空荡荡的地基上开骂,一副威风凛凛的模样。四姥爷蹴在墙 角,残兵败将似的哆嗦着。骂够了,还从他身边旁若无人地走开。四姥爷的房没有盖成,四姥爷的病却越来越重,后来,就卧床不起了。

  四姥爷葬礼那天,我姥爷在院里呆立良久。他瞧着那只本来叫得欢天喜地的黄鸟滴水不进的模样发呆。我姥在门口叫:“愣头青!”姥爷没回话,从条绳 上摘下鸟笼,小声说:“快飞吧,找个快乐的人家去!”然后,拨开了小门。姥爷从墓园回来便搬到了偏房住。打从这天,长久而沉默的抗争也就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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