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多一些“人味”,少一些“钱味”——对话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尚长荣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0月31日10:25 来源:解放日报
  尚长荣 1940年生于北京,祖籍河北省邢台市南宫县,四大名旦之一尚小云之子,中国戏剧界首位梅花大奖得主,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首批传承人,获国际戏剧协会“世界戏剧大使”终身荣誉称号。现为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上海戏剧家协会主席、中国戏曲学院教授、上海戏剧学院教授、上海京剧院艺术指导。  摄影 李谧欧   尚长荣 1940年生于北京,祖籍河北省邢台市南宫县,四大名旦之一尚小云之子,中国戏剧界首位梅花大奖得主,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首批传承人,获国际戏剧协会“世界戏剧大使”终身荣誉称号。现为中国戏剧家协会主席、上海戏剧家协会主席、中国戏曲学院教授、上海戏剧学院教授、上海京剧院艺术指导。  摄影 李谧欧



  采写/本报记者 刘璐

  舞台上,他让遥远的历史人物焕发出时代的光彩,艺术的力量感动人心;现实中,他突破年龄和地域的限制锐意创新,传统艺术的传承与出新,一直是他冥思苦想的问题。

  尚长荣孜孜不倦的艺术追求背后,是一种“自找苦吃”的勇气和执着。他说,搞艺术就要多一些“人味”,少一些“钱味”,只有不断地把好戏奉献给观众,才不负我们身处的时代。

  人靠营养液是活不长的,戏靠外包装是保不住的

  接受《解放周末》采访时,尚长荣刚参加完了习近平总书记主持召开的文艺工作座谈会,自京返沪。提起与会的见闻和感想,他意犹未尽,本就激昂的语调里,更添激动与激情。

  解放周末:习近平总书记主持召开的文艺工作座谈会,让您感受最深的是什么?

  尚长荣:能参加这次文艺工作座谈会,很荣幸。刚开始的时候有点拘谨,特别是总书记说会议结束之后,他和每一位同志都要握手见面,我当时以为会不会是我们排着队,等候领导接见。结果不是。会议结束后,总书记站起身,走过来和我们一个一个握手、叙谈,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近半个小时。与每一位同志握手,他眼睛都看着对方,参加会议的文艺工作者绝大多数人他都见过面,没见过面的就问是哪个口的,聊上几句话。总书记讲话很真挚,充满真情,会议开得热烈、亲切、轻松,就像拉家常。

  我是第二个发言的,汇报完毕,总书记带头鼓掌。他说:“长荣同志,你的戏我都看过了,《贞观盛事》《廉吏于成龙》起到了警示、启迪的作用,有现实针对性,你们做得很好,真正起到了繁荣发展文艺工作的作用。我支持你们!”我当时感觉热血沸腾,这是对我们戏曲工作的充分肯定,是信任、是重托,更是激励。

  解放周末:我们注意到,您的发言结合了自身60多年的戏曲工作经历,关注了当下传统艺术的生存,提出了“激活传统”的观点。传统为什么需要激活?

  尚长荣:对,我谈到我们不仅要尊重传统、研究传统、继承传统,还要激活传统。京剧从来不是墨守成规的,我们的前辈,包括我父亲在内,都是很有魄力的,他们对传统有继承、有推动,更有胆魄去改革,取得了很多新的成果。

  解放周末:现在有一种观点,认为京剧就是继承传统,就得原汁原味。

  尚长荣:确实,有人觉得一点不能动,动一下就是欺师灭祖,甚至会招骂。我不赞同这种观点。传统并非不创新,古典也并非不时尚。在把握传统戏曲深邃底蕴的前提下,京剧应当融入时代,适应新时期观众的审美需求和艺术品位。

  就像今年,全景深3D版立体京剧电影《霸王别姬》在美国洛杉矶杜比剧院首映,40多名奥斯卡评委为之震惊,5所美国高校已将此片作为学校的永久珍藏。在我看来,这就是东方古典戏曲艺术与最新的电影科技的一次完美结合。它将戏曲的唱念做打以更为生动的方式呈现在镜头前,把京剧艺术最美妙的瞬间以强有力的展现形式传递给观众,更能感染观众。

  解放周末:动与不动,传承与创新之间,当代京剧艺术家的作为何在?

  尚长荣:没有扎实的传统,何来创新?只有把传统的底子打牢了,创新才是有根之木、有源之水。

  传统还没学好,就想搞创新,“伐根以求木茂”,此路不通。有的戏把湖广音、中州韵、尖团字和四声都去掉,京剧原有的韵味到哪里去了?有的戏本身乡土气息浓厚,却非要用西洋乐器伴奏,有必要吗?

  特别是,现在有些人从日本、欧美学了点东西,就想拿来改造我们的传统戏曲,我把他们的做法总结为“怎么不像京剧怎么来”。这些急于改造传统戏曲的人,得先问一问自己:传统文化的积淀够不够深?优秀的传统技法学得怎样?如果只是以洋为美,以作品在外国获奖作为最高追求,跟在别人的后面东施效颦,作品热衷于去思想化、去历史化、去中国化,这一套所谓的京剧创新是绝对没有前途的。

  解放周末:现在还有一种所谓的“创新”,只沉醉于豪华、新奇的外包装,以为外在变了,就“新”了。

  尚长荣:人靠营养液是活不长的,戏靠外包装是保不住的。哪怕你有上千万元投资的包装,还是得以戏为核心。一部好戏,最重要的还是要有动人的情节、优秀的演员、动听的唱段和精彩的舞台。

  我今年74岁了,在舞台上演了不少戏。这么多年来,我也尝试了一些创新的实践,有的是小打小闹,有成功的,也有不成功的。可以说,京剧艺术如何传承、如何推动、如何出新,一直是我在脑子里冥思苦想、忧思难忘的问题。

  我们干的是艺术,艺术怎么能用钱来衡量呢

  由尚长荣主演的新编历史京剧 《曹操与杨修》,曾获第一届中国京剧艺术节金奖,它和后来的 《贞观盛事》《廉吏于成龙》并称为舞台上的“尚长荣三部曲”,推动了京剧艺术的新跨越。

  其中,尚长荣扮演的曹操,既不同于传统戏曲中的白脸奸雄,也不是严格意义上的红脸勇烈,特有的“暖白”中,一个复杂饱满的曹操形象“惊艳”舞台。

  正是为了塑造这个曹操,1987年,47岁的陕西省京剧团名誉团长尚长荣,“夹着剧本,听着《命运》,夜过潼关,潜入上海”。

  解放周末:当时您已可谓功成名就,为什么会为了一部戏,放弃既有的优厚待遇,来上海发展?

  尚长荣:这事儿确实有点自找苦吃。我总觉得一个人要是养尊处优,就干不好专业了。我放弃在陕西的那点成就,到上海来寻求发展,就是想要自我挑战一下。

  那时正逢第一届中国艺术节,各种艺术流派在舞台上争辉竞艳。作为一名京剧人,我心生感触:假如我们的步伐一直停留在吃前人留下的半碗冷饭,一定没前途。咱们的古典剧目必须要精排、精演、有新意。那么,新意是什么?不是迪斯科,不是声光电。戏曲只有把历史的内涵和现实的针对性联系起来,才能站得住,才能走得远。

  解放周末:离开历史的现实是单薄的,离开现实的历史是干枯的,您在创作中一直在寻找两者的接合点?

  尚长荣:没错。当时一部新编京剧《曹操与杨修》的剧本深深吸引了我,经过权衡,我觉得受条件所限,“陕京”可能排不了这出戏,于是就找到了上海京剧院。

  在来上海的火车上,我的耳朵里响着贝多芬第九交响曲《命运》的旋律,对于这部新编京剧的“命运”,我心里其实也没有底。没想到,上海京剧院的领导正好也在找好本子,他们看了剧本,与我一拍即合,第二天就决定排演这部戏,并且邀请我加盟。

  解放周末:在上海,“命运”垂青了《曹操与杨修》这部新编京剧,也是因为这部戏,您与上海从此结缘。刚到上海时,您对上海是什么印象?

  尚长荣:二十多年前的上海可不像现在这样繁华,想打个电话,拿起电话机等半分钟才有线路,交通和其他市政建设都没法和现在比。可上海那时就很开放包容,我是被这样好的文化氛围吸引过来的。“上京”有一种好风气,叫“七稿八稿,没完没了”,一句台词、一个动作,大家会聚在一起不断地打磨、修正,不达到理想境界,誓不罢休。

  来上海后,我跟“上京”的领导说,我不要酬劳,你们只要管我吃住和路费就行。他们当时给我一天十块钱,我一日三顿都吃食堂,最愁的是星期天食堂关门,只能上街随便吃点。有人说,“尚长荣是名角儿,还和其他演员一样刻苦训练,委屈他了。”我说不委屈,我是一个演员,我的工作地点就应该在舞台上。

  解放周末:俗话说,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舞台上每一个精彩亮相,背后一定都有很多难忘而艰辛的付出。

  尚长荣:太多了。那年夏天,上海热浪袭人,我住的宿舍又小又闷,夜里打赤膊也睡不着,撩起蚊帐吧,被咬死;放下蚊帐吧,被闷死。排练场内,演员们个个汗流如注。就在这么艰苦的条件下,剧组成员没一句怨言,几乎没有人迟到早退。大家的目标只有一个,就是要在艺术上有新的突破。

  我当时也是入了魔了,跟编剧、导演、其他演员等反复探索研究,天天对着镜子琢磨曹操的冷笑、阴笑、怒笑,来看我的朋友感叹说“没见过有这样排戏的”。

  在剧组的共同努力下,1988年冬这部戏在天津首演时,大获成功,谢幕时,在场的演员、观众和记者全都哭了。

  解放周末:那一刻的眼泪,可能比“功成名就”更令人动容。

  尚长荣:是的。有一次我到苏北参加一个活动,有记者问我,你现在的艺术成就和影响这么大,但是你的待遇和一些歌星的收入相比这么悬殊,心里会觉得不平衡吗?

  我反问他,钱学森、陈景润,还有那些为了祖国事业奉献终身的功臣们,他们的待遇是多少,与歌星的收入差距有多少?我说我们在干自己愿意干的事,这就是幸福。更何况,现在不是战争时期,不是自然灾害时期,基本的生活条件我们都满足了,日子过得挺好,不要再用物质来揣度我们的内心。我们干的是艺术,艺术怎么能用钱来衡量呢?

  所以,这次总书记说文艺不能当市场的奴隶,不要沾满了铜臭气,真是说出了我们心底的话。以前我最怕坐火车时别人问“您是做什么工作的”,因为我一说我是戏曲演员,人家就觉得那是没人看的,不挣钱;要是我说是搞房地产的,人家就说这个好,有了钱就是祖宗。这种时候我就窝了一肚子气。

  解放周末:不能什么都“向钱看”。

  尚长荣:就是这个理。搞艺术要多一些“人味”,少一些“钱味”。现在有很多戏,观众反映不好看,我觉得,这些戏最大的毛病就在于急功近利。有些戏和演戏的人,艺术的价值观出了问题,有时就会被物质利益所左右。事实上,市场化不等于逐利化,艺术要食人间烟火,但不能有铜臭味。文艺工作者更应该自重自爱,切莫见利忘“艺”。

  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需要这样的“泥土”

  出身梨园世家的尚长荣,从事了一辈子戏曲行当,他切身的体会是,戏曲演员真正受人尊重,是从新中国成立以后开始的。“在旧社会,哪怕你名气再大,还是被人瞧不起的‘戏子’。”

  十年浩劫期间,父亲被关“牛棚”、遭批斗,含冤去世,尚长荣也历尽羞辱,甚至被剥夺了演戏的权利。

  而此刻,尚长荣那份老而弥坚的艺术态度,比言语更能说明他对于艺术的理解与抱负。“经历寒冷和坎坷,才知道当下的阳光和坦途是多么美好,才更清楚一个演员肩上担负的艺术使命和时代责任。”

  解放周末:您在舞台上塑造了众多栩栩如生的历史人物,他们所处的生活环境与今天有很大的差别,您是如何走近他们的?

  尚长荣:演古代人,也要体验生活。怎么体验呢?学他们传给后世的东西,追随他们人生的足迹。

  为了演好曹操,我细读了他的 《观沧海》《龟虽寿》《蒿里行》等名篇,一字一句地解读他颁发的《举贤勿拘品行令》等政令。为了把握魏征的个性,我专程前往魏征故里汲取灵感,把《谏太宗十思疏》了然于心。于成龙的故乡山西省方山县农村,我去过两次,那里交通很不便,我们坐着车一路颠簸,才找到他曾苦读六年的安国寺。于成龙卖过白菜和豆腐,45岁才当上广西罗城的七品芝麻官,又从广西到湖北、福建,他待过的这些地方,我都一一去探访过。在于成龙出生地,我捧起一把当地的泥土装入行囊带回上海。这捧泥土,后来一直放在舞台上象征于成龙操守的竹箱内,成为《廉吏于成龙》剧组的“镇戏之宝”,一直“滋养”着剧组的每一位成员。

  解放周末:这捧“泥土”,在喧嚣的当下,更显稀少和珍贵。

  尚长荣:无论什么时候,我们都需要这样的“泥土”。踩着这样的“泥土”,越走进戏中人的生活,越能感受到他们精神的力量。就像为了排演《廉吏于成龙》,我不知道熬过多少次夜,也不知道流过多少眼泪。每演一次于成龙,我都感到是对心灵的一次净化。这出戏不是悲剧,也没有苦戏,但不管演到哪里,观众都拿纸巾抹眼泪,为什么?就是因为人物本身的人格魅力,是他的廉洁自律打动了观众。

  这个人物是接地气的,他最后是死在两江总督的任上,他死后,他的幕僚到他的卧室去看,里面只有两双旧鞋、几只腌菜的缸子而已。所以,这个戏演起来不用刻意营造气氛,史实已经渲染了一切。而我们演的时候,非常投入,是用心灵、用思想在演。

  解放周末:这就是艺术的力量,总是可以感动人心,净化灵魂。

  尚长荣:《贞观盛事》里有一场戏也让我演得过瘾、观众看得动容。在这场戏中,李世民夜访魏征,发现他的住所很简陋,说“想不到我大唐的名臣,院无高墙,顶不遮漏,屋无正厅”,下令让工部修缮。可魏征拒绝了,“陛下,此举差矣,焉能动用大唐国库钱财,修缮魏征个人私宅”,随后提出为官要“一清廉、二谨慎,三勤苦”。这事在历史上是有记载的。

  曾有人建议把这一段的词改了,生怕被认为是影射现实中的一些不良风气。我说改不了,记住的词让我改,在台上我就会胡念。后来这出戏在北京上演的时候,观众热烈鼓掌。现在回想起来,古人为了正义连乌纱帽都能丢,咱们当个合格的戏曲人,还真得敢于丢掉一点心里的不敢,这样才能让观众在欣赏好听、好看的剧目时,领悟我们的民族精神与正气。

  解放周末:从这个意义而言,您是不是觉得,使人有所悟、有所得、有助于精神生长的戏,才是一部合格的戏?

  尚长荣:优秀的戏曲作品,引领的都是真善美,鞭挞的都是假丑恶,弘扬的是民族正气、正义,传递的是正能量。咱们小时候知道“精忠报国”、“礼义廉耻”,不都是从戏曲里学来的吗?眼下,知廉、知耻的、知礼的人,不是说不多,但闯红灯的、不排队的、三句话不和就拿刀子捅人的……这些不良行为,也是存在的。人苦不自知,要是知道一点礼义廉耻,我相信都是能改的。

  解放周末:正因为如此,您在演戏之外,也经常活跃在公益活动中,比如赈灾演出的现场。

  尚长荣:从我做起嘛。舞台虽小,能演天下美。作为戏曲人,我们的事业就有这么一个功能,陶冶世风,给人以启迪。

  我特别感动的是,近年来,我们的一些基层院团处在相对边缘化的现状中,工作条件比较艰苦,有时甚至要借钱添置一些服装和布景,但这些戏曲人仍然甘受清贫,坚守着精神领域的一方净土,再苦也要演好戏。据我所知,山西两个院团都在演出《廉吏于成龙》,深受老百姓欢迎。

  解放周末:戏曲的时代价值,不能以利益来权衡。

  尚长荣:如果为了利益而摒弃传统文化,如果一味追随别人的标准,那么我们隽永优美的传统戏曲的传承就会异常艰难,我们的艺术舞台也将寂寞、没有共鸣,那是我们不愿见到的。

  我演了一辈子戏,始终感到骄傲的是,我们是凭着良心在为社会奉献精神食粮,奉献真善美,我觉得我们的腰杆是硬的,我们的职业是光荣的。

  所以,我也时刻提醒自己,只有不断地出好戏,不断地把有力量、有情感、有道义的好戏奉献给观众,才不负我们身处的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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