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丽宏：回忆

　　我曾经写过一篇题为《音乐》的散文，其中有这么一个细节：很多年前，我孤身一人住在偏僻乡野的一间草屋里，夜籁人静时，远处农家一扇破旧的木门开动，门轴和门臼摩擦，发出悠扬的吱呀声，这声音竟使我联想起美妙的小提琴独奏。这个细节，并非虚构。当时，我的生活中没有音乐，然而记忆却像一台留声机，完整地保存着我喜欢的乐曲。只要有机会，这台无形的留声机就会自动打开。大自然中的很多声音，都会引出我记忆中的音乐。在呼啸的夜风中，忽隐忽现的门声确实像小提琴，它使我想起了一首名为《回忆》的小提琴曲。门的声音，只是奏出了这曲子开头的几个音符，余下的旋律，就要我靠回忆来继续了。在寂静的黑夜中，听着窗外风吹树叶的沙沙声，凝视着跳动的烛火，回味一段深藏在记忆中的音乐，是一种秘密的享受，没有人能分享我的这种快乐。在我当年的日记中，有过这样的描绘：“音乐像微风不期而至，轻轻掸落我心头的灰尘……”

　　小提琴曲《回忆》(SOUVENIR)，是匈牙利作曲家德尔拉·法兰兹(DRDLA FRANZ)的作品。在中国，知道法兰兹的人也许不太多，然而听过《回忆》的人一定不计其数。很多人能哼出《回忆》的旋律，却未必能说出法兰兹的名字。这首曲子，旋律单纯而奇特，就像有人轻轻地把一扇小窗打开，思念中的故人悄悄地走近，深情地叙说着优美伤感的往事，使你心颤，使你神思飞扬；那些难以忘怀的往日场景，一幕一幕展现在眼前，缤纷飘忽，拂之不去。回忆是人的财富，欢乐和痛苦，欣悦和忧伤，融合在一起，酿成醇厚的酒浆，让人沉醉，也让人省悟。夹杂着动人音乐的回忆，应该是醉人的美酒，即便是在苦难中啜饮，也能抚慰灵魂。

　　创作《回忆》的法兰兹，也是一个出色的小提琴家。我曾经在一台手摇唱机里听过一张德国的唱片，是法兰兹自己演奏《回忆》的录音。由他自己演奏这曲子，应当最准确地传达出了其中的精髓。听这张唱片时，我和两个朋友躲在一间没有窗户的黑屋子里，我们把音量开得极小，唱针和唱片摩擦出的咝咝声和喇叭里放出的音乐，声音几乎一样大，然而我们还是被法兰兹精美绝伦的演奏迷住了。小提琴的声音仿佛从遥远的地方飘过来，如歌如吟，如泣如诉，那是曲折委婉的心曲，不绝如缕，丝丝入扣地注入我的灵魂，成为我感情的一部分，成为我记忆仓库中最美妙的藏品之一。我想，把这样美好的曲子和乡间木门的吱呀声混为一谈，也许有点荒唐，不过这正说明了这曲子博大宽泛的生命力，说明它在我记忆中的印象是何等深刻。

　　就在我写这篇短文的时候，《回忆》的旋律一遍又一遍地在我耳畔回旋，使我心驰神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