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你老了

　　当你老了，头发白了，睡意昏沉，

　　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

　　慢慢读，回想你过去眼神的柔和，

　　回想它们昔日浓重的阴影……

　　这是爱尔兰诗人叶芝的名作《当你老了》，也是我非常喜爱的一首诗。在众多的译本里，我最喜欢的是袁可嘉先生的版本，袁先生的译文，朴实中饱含着浓郁的深情，感人至深。

　　我接触的一些老年朋友，来自各行各业，文化程度和经济能力不尽相同，性格爱好也是南辕北辙，但有一点是共有的，那就是情感。老年人的情感世界我 虽然无法体会，但已能感受到其中的博大和深邃。有人觉得激情是年轻人的专属，可当我越来越了解身边的这些老人时，我才发现，老人们同样渴求人世间的情感， 只是他们表达得更为深沉、内敛，就像陈酿一样芬芳、绵长。越走近他们，越能体会到诗中的那份宽厚炙热的情怀。

　　每当我看着满头银发的父亲，慢慢品尝母亲为他精心烹制的食物时，他脸上流露出的那种满足感，常让我动容。父亲因幼时的牙病，失去了全部的下牙。 几十年来，吃饭一直是直接吞咽。既要保证父亲的营养，又要便于消化，还要注重饭菜的口味，真是难为了母亲。每次回家看望他们时，我都会留意母亲专为父亲准 备的菜肴。首先是食材的选择，母亲一定会挑选那些松软、细嫩，且易于消化的材料。应季的蔬菜只会保留菜叶的部分，洗净后细细地剁碎，再用高汤烹制，或淋上 事先调制好的佐料凉拌。为了让父亲也能品尝到花生、核桃、芝麻、杏仁等干果的美味，母亲会把它们捣得细碎，再拌上桂花和白糖，或淋上些蜂蜜，让父亲在作画 或读书时享用。父亲的下午茶也是他生活中的重要内容，每天下午3点多钟，母亲就会为父亲端来一杯温度适中的红茶或者咖啡，外加两三块牛油味儿浓重的曲奇饼 干。此时，房间里都会弥漫着红茶或咖啡的芬芳。当午后温暖的阳光斜洒在沙发上，斜洒在两位白发老人安详的脸上，任何人从他们的眼神里，都可以看到满足和幸 福。

　　鱼虾、鸡蛋、豆腐是父亲餐桌上的老三样，可吃的次数多了，不免也就腻了。于是母亲就想尽各种方法来烹制它们，翻阅各式菜谱以及收看电视里的美食 栏目，成了母亲必做的功课。家里的厨房就是母亲的实验室，试验多数是成功的，当然也有搞砸的时候。老爷子有时会眯着笑眼，偷偷和我耳语几句：“你妈昨天的 菜又试验砸了，嘿嘿，要多难吃有多难吃……”

　　母亲年轻的时候真的很漂亮，父亲珍藏的老照片可以作证。我和妹妹有时会跟二老开开玩笑。“妈，您当时那么漂亮，怎么会看上我爸了呢？”“还不是 你爸趁我不懂世事，诓我上了贼船。不过你爸当年还是有点儿才的。”“你妈这话只说对了一半，她当时是看上我的才了。古人说得好，郎才女貌才是美满姻缘 嘛！”老两口的一唱一答，总会让客厅里充满了笑声。

　　家里有一张老旧的写字台，父亲每次搬新居时都会反复地叮嘱我们，千万不要遗弃掉。关于这张写字台的故事，父亲讲了很多遍。当年他与母亲结婚时， 没钱买家具布置新房，于是就从单位里借了这张写字台。这一借就是几十年，它目睹了父亲和母亲半个多世纪的命运和生活。就在这张写字台上，父亲曾创作过上万 幅作品。父亲靠它支撑了家庭，成就了事业，所以才舍不得丢弃它。虽然它和家里其他的家具格格不入，但只要看到它，家里人都会觉得亲切。我和妹妹还会常常想 起为了写作业和父亲抢占写字台的情景。母亲对这张写字台同样珍爱，每天都把它擦拭得一尘不染，我能想象到母亲在擦拭它时，肯定会回忆起她与父亲一起走过的 岁岁年年，一同经历过的风风雨雨。

　　人过中年，不约而同会喜欢上怀旧，不由自主地会思考衰老的问题。当你的精力和体力在逐年地下降，当你的记忆力和反应速度越来越不济，当你要摘下 眼镜，才能看清楚印刷品上的小字时，你会由衷地感受到衰老的来临。每个人都会老，都会老得白发苍苍，步履蹒跚。当我们在离开这个世界的瞬间，脸上能否带着 一份安详和满足呢？

　　父亲时常跟我讲，他现在很知足。虽然他的人生旅程历经磨难，但却无比的充实与丰盈。父亲靠坚韧和努力实现了自己的理想，找到了人生的挚爱，享受 到了生活的幸福和快乐。对于他们这代人，物质并不是首要的，精神和情感上的收获，才让他们感觉到了满足和幸福。我时常琢磨，这难道不能给我们乃至下一辈带 来一点儿启示吗？

    缪惟  文/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