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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 太 阳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0月24日09:18 来源:中国作家网 林 良

  2月的雨,3月的雨,使我家的墙角长出白色的小菌,皮箱发霉,天花板积水,地上盖满一层访客的友谊的泥脚印。和平西路二段多了几个临时池沼,汽车过去,带着杀杀的溅水声。湿衣服像一排排垂手而立的老人,躲在屋檐下避难。自来水畅通了,因为上天所赐的水已经过多。湿淋淋的路人,像一条条的鱼,严肃沉默地从篱笆墙外游过去。

  这是台北的雨季,是一年中最缺少欢笑的日子,但是我们的孩子却在这样的日子里出世。她已经在这潮湿的地球上度过15个整天。她那乌黑晶莹的小眼睛,却还没见过灿烂的太阳、明媚的月亮。她会不会就此觉得这世界并不美?

  我回忆那天,孤独坐在台大医院分娩室外黑暗的长巷里,耳朵敏感到可以听到自己心跳的声音。我看到长凳上那些坐着等候生男生女的丈夫们,我觉得他们是乐观而强壮的。他们用不着分担太太的阵痛,他们享受这种上帝赐给男人的福分,并且还要挑剔,希望女孩子都诞生在别人的家里。跟他们比较起来,我是悲观而软弱的。虽然美丽的护士劝我离开占用了一整天的长凳出去吃一顿晚餐,但是我匆匆去来,似乎花钱吃了一肚子干涩的旧报纸。我在祈祷,偷偷画着十字。我想到夏娃把智慧之果放到亚当嘴里,上帝怎么诅咒那个爱丈夫胜过畏惧上帝的妇人:“我必多多增加你怀胎的苦楚,你生产儿女必多受苦楚!”我多么害怕。

  于是,我回想我们恋爱时候怎么试图瞒过一些多年的朋友,偷偷安排每一次的约会。我又想到婚后那种宁静的日子,我在写稿,她轻轻从背后递过来一杯热茶,宽容地给我一根她最讨厌的香烟。我想起我们吵嘴的时候,我紧皱的眉,她脸上的泪。我又想起我们欢笑的日子,在书桌上开菠萝罐头,用稿纸抹桌子。她已经成了我生活中的一部分,我也成了她生活中的一部分,但是分娩室的门把我们隔开了。

  我听到分娩室里有许多痛号声,我把每一阵心碎的呼号都承担下来,当作是她的。每一个新生婴儿的啼哭,我都希望是她脱离痛苦的信号。长凳上只剩我一个人了,我在恐惧里期待着。最后,护士推过来一张轮床,从我身边经过。她宁静地躺在床上微笑着,告诉我:“是一个女的,你不生气吧?”我背过脸去,热泪涌了上来。

  我们的孩子就这样来到世上。她有她母亲的圆脸,我的清瘦,但是在我们心里,她已经很美啦,我们不敢要求更多。我们在雨声中把她从医院接回我们的家,一个潮湿狭窄的小房间。这个小小的第三者,似乎一生下来就得到父母的钟爱,在她噘着小嘴唇甜蜜睡觉的时候,在她睁开乌黑的眼睛凝视灯光的时候,在我们发现她脸上有颗小黑痣的时候。那种生活的温馨!

  但是她也给我们带来现实的生活问题。她的小被窝里好像有一部小印刷机,印出一份一份浅黄深黄潮湿温和的尿布。我们一份一份接下来,往脸盆里扔。因此,阿钏的眉头皱了,阿钏的胳臂酸了,阿钏的脾气坏了。她的印刷机使我们的临时佣人吃不消了。

  我们的卧室开始有钉锤的响声,铁丝安装起来了,一道,两道,三道,四道,五道,六道。她的尿布像一面一面雨中的军旗,声势浩大地挂满一屋。我们在尿布底下弯腰走路。邻居的小女孩来拜访新妹妹,一抬头瞧见那空中的迷魂阵,就高兴得忘了来我家的目的。书桌的领空也让出去了,我这近视的写稿人,常常一个标点点在水上,那就是头上尿布的成绩。

  一切都在改变,而且改变得那么快。我们从前那种两部车子出门、两部车子回家的公务员生活乐趣被破坏了,但是我们却从另一方面得到了补偿。我们可以捏捏婴儿的小手,像跟童话里的仙子寒暄,可以抚摸她细柔漆黑的发丝,可以看她在澡盆里踩水像一只小青蛙,可以在她身上闻到婴儿所专有的奶香味儿。在她那一张甜美的小脸蛋儿前面,谁还去回忆从前的旧乐趣?

  这小婴儿会打鼾,小嗓子眼儿里咕噜咕噜响。她吃足了奶会打嗝,会伸个懒腰打呵欠,还会打喷嚏。我们放在床头的育婴书上说这一切都是正常的。我们享受她给我们的一切声音,这声音使我们的房间格外温暖。我们偷看她安静时候脸上的表情,这表情没有一丝愁苦的样子。

  她占用我们的半张床,但是我们多么愿意退让。她使我们半夜失眠,日间疲惫不堪。我们却觉得这是人间最快乐的痛苦、最甜蜜的折磨,但愿不分昼夜,永远紧紧拥她在怀里!

  窗外冷风凄凄,雨声淅沥,世界是这么潮湿阴冷,我们曾经苦苦地盼望着太阳。但是现在,我们忘了窗外的世界,因为我们有我们自己的小太阳了。小太阳不怕天上云朵的遮掩,小太阳能透过雨丝,透过尿布的迷魂阵,透过愁苦灵魂坚硬的外壳,暖烘烘照射着我们的心。

  我多么愿意这么说:我们的小太阳不是我们生活的负担,她是我们人生途中第一个最惹人喜爱的友伴!

  家里的诗

  每天吃过晚饭以后,那个使人不忍出门的时刻忽然到了。太太开始进行她的“日行一善”的工作,补一双谁的破袜,或者替孩子们把邮票归类,或者整理历年来我从电影院带回来的一千张“本事”。老大为了争取班上考试的“十内名”(十名内),很严肃地在书桌上摊开了7本书,拿铅笔的手在桌上忙,一双脚在桌底下给一个曲子打拍子。老二是一个不怕写的小人儿,用力地小心拿着削尖的笔,一行一行,在作业本子上“刻字”。不大懂得采光,书桌边的“麻将灯”照的是她的脑袋,她的作业本上有“日食”。两岁的老三,很任性地坐在地板上,玩一个塑料旧药水瓶、一个跑气的小皮球和一条洋娃娃的断腿,自己进入“忘我的境界”,别人也忘了这小东西“随地小便”的威胁。在这个时刻,断然站起身来,打开鞋柜,套上皮鞋,走进黑黑的街道,似乎是一种犯罪。我悄悄地,虔诚地,选择了书房。

  为了一点很小很小的小事,有时候会跟敬爱的太太辩论起来。含怒拿一本书,躺在床上含怒地看,含怒地进入了气氛不佳的梦乡。半夜里被轻轻的脚步声惊醒,有人来替我拿走压在胸口的书,有人来替我拉好被窝,有人来替我灭了床头的灯。轻轻的脚步声又走了,回到育婴卧室去。含怒地睡,第二天,在“处处闻啼鸟”的时候,含笑地醒。

  老大有两颗牙长得不整齐,牙医师警告要马上进行矫正。这要一段很长的时间,也要预付一笔可观的费用。这个“要花很多经费”的大消息传遍了全家(这么小的家是很容易进行大众传播的)。早上还跟老大吵过架的老二,晚上到书房来,带着一种“头顶上戴着圣贤的光圈”的神情,把她本来计划买五彩泡泡胶的两块钱,放在我的玻璃垫上,用“你知道我的意思”的眼色注视我一下,然后,“头顶上戴着圣贤的光圈”走了。

  夜里赶一篇稿子,刚上床不久,天已经大亮。迷迷糊糊听到一阵阵“嘘”声,虽然不睁眼,也知道屋里有三个小手指头摆在三张小嘴的前面。“嘘!嘘!嘘!”这个要那个安静,那个要这个安静。哗啦啦,窗帘拉上了。老大的声音:“拉上窗帘,太阳照不进来,爸爸可以多睡一会儿。”两岁的老三,爬上床要给我拉好被窝,大甲席太滑,人掉下了床。“摔跤!摔跤!”老三大叫。老大、老二的“嘘”声呵阻了老三。“我们把房门关好,别让人进来吵他!”这是老二的声音。六只小脚发出不小的脚步声。关门了,砰!我在善意安排的“睡眠环境”中清醒了。

  8月10日的早上,枕边发现一封老大执笔、三个小孩署名的儿童信:

  亲爱的父亲大人:前天是爸爸节,我们功课太忙,忘了送您礼物,也忘了给您画一张“贺年片”。这里有两块钱,您爱吃什么就去买什么吃吧!我们都不会跟您要。祝您升官发财,做“历史上的伟人”。

  下面是签名:老大,老二,老大替老三。

  星期天答应带老二去看一场《流浪一匹狼》。她也答应让我把书房的门锁上,赶快把稿子写完再出门,不来吵我。10分钟以后,她来敲门:“爸爸,还剩几行?”我告诉她还剩80行。再过5分钟,她又来了:“还剩几行?”为了表示有个进度,我只好告诉她:“还剩60行。”接着,“还剩几行?”“50行。”“还剩几行?”“20行。”“还剩几行?”“9行。”“还剩几行?”“一行。”“一行写完了没有?”“写完了。”“走吧!”“走!”路上,她称赞我写稿子很快。我却在计划晚上等她睡了再动手写那篇稿子。

  写稿到深夜,肚子饿了,到饭厅去抓东西吃。饭桌上不知道哪儿来的一桌子可吃的东西:两瓶“养乐多”,两个菠萝面包,两块西瓜。另外还有两个手工信封,不用说当然是老大、老二的“家书”。这是一次大请客,把自己的“口粮”拿出来大请客。如果深夜零时算是一天“最后”的时刻,我算吃了一顿丰盛的“最后的晚餐”。“困人”饱餐,很想舒舒服服回去大睡,忽然想起两封信。拆开来看,一封是汉字信:“功课都做完了,请你全部替我看一遍。”另一封是注音符号信:“明天要考说话,请你替我想一个好笑的故事。”

  老大去“合理补习”,老二去同学家吃生日蛋糕,两岁的老三被邻居“好伯母”抱到家里去玩儿。屋里忽然寂静下来。“总算可以轻轻松松了!”太太说。她拿起一本婚前就想看的书来,还没翻几页,就换到另外一把椅子上去坐。隔不久,又换一把椅子。椅子好像都不对。“椅子是不是都该换了?”她说。没人知道椅子到底有什么毛病,该拿什么换什么。很长的一段沉默,她又说话了:“奇怪,明明人就坐在家里,可是总觉得‘很想家’!”

  晚风起,屋里静得什么东西都听得见。窗外铁马叮叮当当,瘦圣诞红叶子淅飒响。关不紧的水龙头滴答滴答。有太太裁衣的剪子声,有老大低诵语文课本的书声,有老二的笔尖刮纸声,有老三均匀轻微的鼾声,还有阿兰躲在她的小房间里低哼《绿岛小夜曲》的歌声。钟声答答,是时间在“夜行军”。这些“家声”是很好听的。

  玮玮小事

  她不喜欢盖被子,不过对褥子并没有恶感。夏天不用说,她一向是掀开汗衫,光着肚子睡到天亮。冬天,她像松柏一样耐寒,夜里睡觉,肚子上连一条手绢儿都不盖。她双腿格外有力,是“踢被子”锻炼出来的。

  上床的时候,她有枕头,有被子,跟普通孩子的配备并没有什么两样。可是半个钟头以后,胃睡熟了,她受不了,在睡梦中用她的“童话方法”,爬到被子上头去睡,盖的被子变成垫的褥子。为了维持肚子跟清凉空气的经常接触,她身上仍旧什么也不盖。

  妈妈为了应付这种局面,平日陆续为她添置的小被子已经有五六床了。夜里什么时候醒来,发现她没盖被子,就随手抓起一床,轻轻替她盖上,免得去扯她身子底下的被子,把她弄醒。但是,半个钟头以后,她仿佛会“穿墙术”似的,又睡到第二床被子上面来了。

  被子一床一床地添,越堆越高。到了天亮,她就像睡在一座祭坛上,身上仍旧连一条手绢也不盖。

  她擅长“注解”,可以加入词典的编辑团。

  一天早上,我在洗澡间里,一边“大”着,一边看报。她进来洗脸刷牙,站到妈妈替她准备的凳子上去,打开水龙头,往白色的瓷脸盆里放水。

  她回过头来问我:“你知道小象胖嘟嘟后来怎么样吗?”

  “卖到马戏班里去了。”我说

  “不是马戏班,是马戏团,知道吗?马戏团,跟我说一遍!”

  “马戏团。”我说。

  “对。”她点点头,“你知道‘团’是什么意思吗?”

  一边看报,一边谈天,这是很吃力的。我很不周到地回答说:“团是一种组织。”

  “错!”她说,“团就是团体,你知道吗?团体,跟我说一遍!”

  “团体。”我说。

  她实在应该设法缩短午睡的“长度”。在幼儿园里,她是“上午班”,因此享受午睡很方便。她的时间是从下午3点睡到7点。喊她起来吃晚饭,她睡眼蒙眬,很不情愿。

  因为睡眠充足,夜里就不肯上床。大人疲惫不堪,先后去睡以后,她仍然一个人单独留在客厅里活动。如果强迫她上床休息,她就设法把大人哄睡了,然后悄悄地又回到客厅。

  她常常在深夜一两点钟,推开我的卧室门,把我摇醒,说:“电视机坏了,里面没有人,只有一些亮亮的星星。它会不会爆炸?”

  或者:“我刚刚打电话到办公室去找你。你不在那里。”

  她对肥皂粉有浓厚的兴趣。星期日妈妈洗床单,用特大号脚盆打一大盆肥皂水。肥皂泡累累,像一大串透明葡萄。

  她在旁边观察,羡慕得很,也引起了她的“犯罪动机”。

  有一天,厨房里一大包盐不见了。随后,妈妈就在后院发现一大脚盆的盐水。

  有一天,厨房里一包面粉又不见了。黄昏的时候,妈妈在后院里发现一大盆粉浆。

  第一次,她是“玩儿盐”挨骂。第二次,她是“玩儿面粉”挨骂。妈妈跟我在书房里研究玮玮的“犯罪意图”,忽然大悟,急忙转身奔进厨房,把一大罐肥皂粉拿到书房里来,对我说:“请你替我保管。她两次下手都扑了空。她要的就是这个东西!”

  她是一个“文盲”,因此口耳非常敏锐。任何话,听两遍,她就“一生难忘”。她的记忆力是惊人的。

  念完幼儿园小班以后,她凭着一张在荣星花园拍的彩色团体照片,就能念出班上40个同学的名字:吴雅琪、杨忆明、周立德、陈一信、施子真、尹忠明、颜慧娟……比较特殊的名字是齐解忧、丁必容。还有一个同学叫横滨,另外一个同学叫陈用。一个叫陈仁政,一个叫王圣恩。一个叫穆其星,一个叫许之光。一个叫陈敦远,一个叫贝厚邻。

  问她怎么记得那么多。她说:“听点名才知道的。”

  她虽然没有收入,但是她实行储蓄。她的经济来源是我的007手提箱里的零钱。

  下班回家,她会在客厅外接下我的手提箱,把里面的东西全部倒出来,摊满一地板,然后在里头找寻零钱。有时候是3块,有时候是5块,有时候是7块。她把每天搜来的零钱塞进她的“大肥猪”。我喜欢她储蓄,因为她的“大肥猪”是有“门”的。我要用零钱,也可以在那里面拿。她一向不记账。

  她吃饭一定得听故事。我跟妈妈轮流讲。我讲的时候,妈妈争取时间赶紧吃。妈妈吃过了,“接棒”往下讲,轮到我吃饭。一顿饭通常要吃一个多钟头。

  现在已经替她买了手提电唱机,吃饭的时候,就在她背后的小桌上放故事唱片。大人可以安心享受一顿饭,她也可以享受她的“一顿”故事。一餐饭大概要放两张四面。

  那30个故事她已经听熟,大略能背。她的兴趣转移到听唱片里的杂音。她知道哪个故事里有一声咳嗽,哪个故事里有两声汽车喇叭,哪个故事里有飞机飞过。

  她喜欢电视剧《春雷》,会唱:“……溶化我的烦恼,溶化我的烦恼。”

  曹旅长,周副官,刘队长,雷建邦,春华,碧云,曹雄,曹珮,都是她最熟悉的人。

  她把电视机当作是她一个人的。每天晚上,她用“影院老板”的身份,亲切招呼大家入座。她知道我对电视里的世界所知道的并不多,所以常常替我作“人物介绍”。

  有一个星期日晚上,我邀请她一起到客厅去看《春雷》。

  “星期日怎么会有《春雷》?”她说,“好笑死了!”

  她也已经感受到时间的压力了。她一直怕上学迟到。

  早晨,看到她一身睡衣,提着叫闹不停的闹钟,像提着一只要宰的鸡,匆匆忙忙从卧室冲出来,嘴里嚷着:“恐怕来不及了!”我会微微感觉到惆怅和不安。

  “时间”控制一切,吞噬幸福。这个纯真的孩子,也快要跟我一样,长成一个守时的“机器人”了。

  (《小太阳》,林良著,福建少年儿童出版社2014年7月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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