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苦金:莲花米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0月22日14:37 来源:中国作家网 苦 金

  1“五九六九,沿河看柳;七九八九,耕牛田中走。”

  农历节令数到八九,渝东南的大村小镇,稻种开始打整,水田里开始响起农民“咑咑咑”的赶牛犁田声音了。

  一天中午,六子刨了几口饭,一边抹嘴巴一边出门往村口去。他是想去动员他舅黄老更把稻种改换下来。可是他又担着心,村里人都叫他舅“老业转儿”,今天去未必说得好。

  在渝东南那一边方,“老业转儿”这个称谓有些贬意,意思是说某些人老是围着原来的业务打转转儿,墨守成规,保守固执,不会做出让人称道的好事儿。

  老舅家不是很远,两支带把儿的黔江牌香烟接着抽完就进了他家的地坝。

  “老舅,吃了没?”六子蹬上石阶就看见了堂屋里的黄老更。

  “哟,是六子呀,刚抹嘴巴哩。”老更收拾着鼎罐和碗筷,招呼六子说,“你吃了没?没有吃用鼎罐再煮。我是煮一个人的,米金贵,抛洒了可惜。”

  六子回说吃过了,帮助他老舅洗了家什。老更说:“中午太阳活泛,年轻人力气好,帮我把桌子笸笸端出去,我把稻种择出来。”

  六子于是端了桌子和笸笸什么的家什去门前地坝上。黄老更呢,虽然端了一撮箕稻谷种跟在后面走,可是嘴皮还在不停地咂着饭香的余味儿。

  早春的太阳明亮而不灼热,一些碎米般大的小灰蛾正迎接着温暖,舒开翅膀在阳光里散漫。远山还是那么清淡落寞,坎子边的梭子草悄悄地贴着地边冒出 一丁点的嫩黄。屋旁边的几株歪脖李子树张扬得厉害,迎着风毫不掩饰地将一张张小脸儿笑得洁白。几只麻雀从山上飞下来,仿佛晓得今儿黄老更的地坝里将有吃食 儿,滑翔到地坝边的几捆柴草上,吵闹得叽叽喳喳的。

  六子把桌子和笸笸放在地坝上,又进屋提了两把木椅与他舅分边坐下,拈择笸笸内的稻谷种。

  黄老更九十又二,可谓高寿。但他的面相和动作,倒不显老。高高大大一块身板,背都不驼一点儿。面堂虽如老枞树般红褐颜色,但那光泽在太阳下依然 闪烁。当然皱纹是免不了的,却雕刻得分明而不网细,仿佛远观武陵山脉那些棱角分明、生机勃勃的深沟大谷。拈择谷种的手指茧巴重重,然而非常灵活,择出来的 秕谷和稗粒可随意拈起丢出去。

  “米香,回味儿甜。六子,你一会儿走的时候,撮几斤去给崽崽儿煮起吃。”黄老更慈祥地笑着说。

  “当然好啰,出名的莲花米,皇帝老儿吃完了都要舔好几回舌头的。不过,老舅哇……”六子将右手掌立了,张开五指。

  黄老更睨了六子一眼,“啥意思?”

  “亩产还不到我的五成吧!”六子乖黠地一笑,说,“产量是不是太低了点儿,不划算。”

  “我要那个产量做啥。”黄老更淡然地说,“红苕产量就高,可那是红苕,我这是啥?名声响了几个朝代。”然后不再开腔,自顾自低头将几粒稗谷拈起丢到地坝里去。

  几只麻雀倏地飞下地坝,脑袋左右扭几扭,小眼睛警惕地滴溜溜转几圈,迅速地啄了几嘴地上的稗谷,小爪儿跳几跳,翅膀一张,簌啦啦又飞走了。

  2 土生于黔江马拉湖边的莲花米的确曾声名远播。

  秋日田间有那么一块,十里路外,香喷喷的瑞气熏过来,你闻到了,深吸几口,不由得把眼闭了,仔细品味、咂摸那份独特的清香,好半天不愿睁开眼 睛。你看那笸笸里的谷粒,着眼处便让人愉悦,一颗颗像莲子一样饱满,比普通稻谷的粒头儿几乎大了一倍。有几颗被擦破皮而蹦出来的米仁儿,光洁油润,透明如 玉,阳光下炫耀着动人的光泽。若做蒸饭、煮鼎罐饭,不仅颗粒椭圆饱满,且黏而不稠、油而不腻,回香绵长;加加工,磨成面或者舂捣成粑粑,不但香味儿不变, 而且细腻润滑,黏性十足。从唐太宗李世民起到清朝的光绪皇帝,千百年间,莲花米都是朝廷钦定的贡米。直到清末,因为战乱连连,莲花米才不再进贡。当年马拉 湖畔的老百姓听说不再进贡了,高兴得放了8天鞭炮。

  至20世纪中叶,自然灾害和人为灾害饿着人们的肠胃,草根树皮尚且不能果腹,那撒在田间的莲花米还来得及等它发芽吗?可是世界上有些事情偏偏就 是奇怪,黄老更有一茶罐莲花米稻种却不拿出来吃。他悄悄地把茶罐埋在床底下的土里。当他的老婆和儿子被饿鬼牵引到另一个世界去的时候他才突然醒来,以头撞 墙,痛悔不已。若干年后,这事情让村上人好不议论:几颗稻种有啥子宝贵的?值得你拿家人性命去兑付!

  他惭愧,他后悔,可是固执的他并不回话,总是低了头走路。到了该下谷种的时候,他还找生产队长商量,这莲花米是不是找块田延一点儿种?队长本不想答应,但是看见黄老更直直的眼神里那份执著的期待,心便软了,安排了莲花塝边上的几坵小田让他把茶罐里的谷种撒下去。

  日子渐渐滋润,人口多起来,田土也分到了户。那么,各家各户在桌子上,在头脑中,甚至在肚子里都得比比画画:田块在每家都是固定的,哪个不想多 收几颗谷子。于是乎,籼优63、云粳2号、袁隆平的系列杂交稻什么的新品种便被大量引进。金秋时节,马拉湖边的山村里,总是亮开了大人娃儿爽爽朗朗的笑 声。

  可是黄老更这个孤家寡人哪,真是个老业转儿,仍然不改旧德性,顽固地坚守着自家莲花米的几小坵水田。

  3 “老舅,籼优63和杂交稻的米是又白净又好吃,我看和莲花米相比,味道儿也差不了多少。但是产量呢,高多了,亩产都超千斤。”六子一边选种一边说,“你那一亩半田,少说收1500斤,卖一半就近1000块钱,可以买回好多东西呢。”

  老更仍是无话,也不看六子,起了身,到得堂屋,从碗柜里取出一只土碗,从火塘里提出茶罐站到屋檐下,倒了一碗酽茶一咕咙吞了,抬了眼望远方。

  哦,莲花山下,洼地里那一片水田,春光朗照,树画倒影,蜻蜓点水,波光微漾。眼眯一眯,恍然看见一排排银白色的稻秆托起金黄灿然一片……咦!狗日的,今年会有恁么好收成吗?

  “卖得好,价钱还会高升一点。如果种莲花米,充其量打600来斤谷子。卖多了呢,没得吃的,卖少了呢,又没得几个钱。如果照我说的办,等于是干捡几百块钱。”六子慢慢走到屋檐下,认真地看着他舅舅说。

  本想叫六子也种一些莲花米,把这个祖宗传下来的宝贝延下去。看来是无望了。黄老更心里叹着气:产量是低不少啊,不过话说回来,我的莲花米从不用 化肥,不打农药味道安逸,吃顺了,肠肠肚肚、血里肉里都是它,一辈子生病的喷嚏都没有打一个。日里梦里都在想它呀。就说年年翻新的床铺草吧,现时的这号稻 那号稻,稻草几寸长,在床上怎么铺都是乱鸡窝,哪有我这莲花米的稻草好,半人多深,平顺、暖和,还有一种特别的香味。铺上了床,入夜躺下去,舒舒服服一觉 睡到大天明还舍不得起来。

  4 秧苗插下去不久,夏天就到来了,热辣辣的太阳催促着黄老更的莲花米扬花孕穗。接了的灿灿秋阳呢,一缕缕金色的光线泻下来,仿佛陈年老窖,灌饮莲花米的稻穗颗粒饱满肤色红润,沉甸甸勾着头,羞答答随风摆。

  黄老更请人用了几个日子收割翻晒后,心情愉悦地把谷粒们请进了小仓。

  那天下午,黄老更吃了下午饭,洗涮了碗筷,坐在屋檐下的木椅子上慢慢晕他的叶子烟。透过缥缥缈缈的烟雾,他突然看见灰梁山下自家田坎上有几个人一边走一边在指指点点。眨眼间,那几个人走进他的地坝。

  “老更伯,老更伯!”

  来客5个,其中一个是村主任朱矮子,另外4个是外地口音。

  “老业转儿呀,看你乐呵呵的样子,嘴巴拱油大的蛮。”朱矮子也许将村主任真当成了一员官,开始还老更伯老更伯地称呼,等坐到木椅子上,嘴就油皮了,“今天你是该高兴,这些是市里的记者,受长寿协会的委托,来采访你呢。”

  “噢,大城市来的呀,稀客。”黄老更招呼来的人进堂屋里坐。

  那些人在黄老更面前喋喋不休地抢着说话,像闹麻雀一样吵得一湾麻。一会儿秧子是不是你亲自栽的呀,一会儿种子是用什么特殊方法保留下来的呀,你 是用的什么肥料呀,谷子怎么会有那么长那么大的颗粒呀,你为什么几十年那么喜欢吃莲花米呀?黄老更心里说,为啥喜欢吃?味道安逸,嘴上麻溜,气顺心和。

  他们又把床铺上的稻谷草翻开来看,说是又白又亮,闻了闻直叫香。有个人还躺下去闪了闪,连连感叹:“哟,真安逸,柔和,还有弹性!”

  朱主任趁空打手机叫村里一位妇女提了一方腊肉来黄老更家里做好了饭。

  饭桌上,有个城里人硬是有点臊皮,嘴里还在咂巴着饭粒就说:“嗯,难怪这是送给皇帝老儿的贡米,不但玉润好看,还仿佛集汇了田地里各种美草的香味儿,韧性好,有嚼劲儿。”他吃了三大碗还不知足,最后还把鼎罐刨得刮刮响。

  末了,那几个商量说最好搞个化啥子验,一分钱不给,取几斤大米掳了一把稻谷草才走人。那个背时的朱矮子还当着众人出售脸面子:“老业转儿,没事,他们几个的伙食钱算在我的账上!”

  老更心想:矮子呀矮子,你是得了便宜还卖乖呀。你一个村主任,我敢把账算在你身上?

  5 隔了些日子,六子兴致勃勃跑了来,说他进城去赶场,看见邮局门前贴的市报上有一篇写舅舅的文章,题目叫做《精纯莲花米,长寿颐天年》。说经市里有关部门化 验,莲花米是没有经任何化学元素污染的绿色食品,所含植物蛋白、赖氨酸、维C维E维B、还有淀粉和脂肪的比例比其他大米的质量都好。连那稻谷草都像补药, 通灵透气、舒筋活络、延年益寿啥子的。老舅的照片还被大大地印在上面,手里长烟竿的烟子还在一飘一飘的。听得老更也嘿嘿嘿地豪笑了一回。

  看着六子走远,几口烟吧嗒后,黄老更心下却忧了:人怕出名猪怕壮,这出了名不是好事,要是再来几群人吃白食就剩不下几颗米了。

  便愁了老更,心下自然不快,且无言语处,天没擦黑就去床上放平了身子。

  常言说哪壶不开提哪壶,老更是牙痛偏锥皂角刺,怎么担心怎么来。

  知道自己上了报纸的第三天早晨,黄老更起来推开堂屋的两扇大门,一晃眼恰恰就看见已经走进屋前地坝上的矮子主任。他急忙两手一用力,本能地将两扇大门要合拢去。

  “老业转儿老业转儿。” 朱主任觉得自己喊得很喜气,看见黄老更黑着脸要关门,赶忙改了口,“吔,老更伯,黑着脸做啥子嘛,我是来为你做好事。”

  “好事?老鼠子进粮仓你说是好事吗?”

  黄老更虽然心里有气,但毕竟来人是村主任,再说啦,一堆一搭地住着,就是其他村里人来,你也不好意思关门哪。便把门敞开让朱主任进了屋。自己 呢,还是板着脸,叶子烟竿提在手里,椅子上坐了闷闷地抽烟。矮子主任毕竟是村里的大领导,察言观色活跃气氛是他的拿手戏。他把脸厚了,两只眼睛眯了个弯, 笑扯扯地说:“老更伯,怎么嘴巴带刺,我怎么是老鼠呢?不管怎么说,我也算是你的小辈儿,骂我也等于是骂你自己,不划算呢。嘿……”

  老更被他逗乐了,忍不住咧了咧嘴,呼出一口烟说:“我怕你又带吃白食的来了。”

  “哦,为这事儿啊。”朱主任笑起来,“难怪别人叫你老业转儿,嘴上过的东西,就那么计较哇。人情我是记得的,这不,告诉你好消息来了嘛。”

  “呵哟,你也有好消息告诉我?”

  “真的呢,听六子说你想卖几百斤谷子,我就送好消息来了。”朱主任自己拉一把椅子坐了说,“黔江农业局的种子公司昨天下午打电话来说,他们看见 市报关于你种植莲花米事情的报道,又查了县志,知道莲花米是水稻的精贵品种,叫我来通知你,过些时间他们来你这儿买几百斤谷子做种。”

  “做种?”黄老更突然有些兴奋,“你是说他们买去做种?”

  “是做种,老业转儿,价格比单纯卖谷子高出好多!”朱主任强调说。

  好事成双,才过两天,黄老更家里又找上门来两个瘦瘦的中年人。

  “老人家,我们是看了报纸上登载你家有莲花米的事情,一路问着找到你家的。这是公司曾经理。”其中一位介绍说。

  曾经理走上去握住黄老更的一双老手说:“按照现在政策的规定,农村的土地不是可以流转吗,我们在冯家坝流转集合了6000多亩稻田,准备搞规模化的绿色生态良种水稻,听说你的莲花米几十年都没有沾过化肥和农药,所以来和你谈谈莲花米。”

  “你们,你们想说啥子事儿,我没有搞清楚。”黄老更反应不过来,因为他对绿色生态、土地流转什么的眼前一片雾。

  “噢,是这样的。”曾经理直截了当地说,“我们来买你今年收获的稻谷!”

  “哦,莲花米。”黄老更反应过来了,“买去做种吗?产量低哟。”

  “知道。重在品质。我们还请教过专家,产量低的主要原因是没有抓住季节与合理施肥。我们要搞温室育秧。提早季节,产量怎么也会越来越高的。”

  “噢,搞科学。”黄老更看着他们,犹豫不定地说,“那要问村主任的意见才好,因为他已经帮什么公司预定了。”

  其中一个瘦子听得明白,大概已经知道村主任住得不远,转身飞快地把朱主任请了来。

  朱主任和那位曾经理走到一边去,叽叽唔唔了一阵。然后是朱主任作主请两位瘦子先回去。那曾经理似乎有些不甘心,走到地坝坎下回头郑重地对黄老更 说:“你考虑一下也好。我们把莲花米当良种买,拿现钱。别人不管出多少价,我们都比他们高。考虑好了告诉一声,有时间我们再来。”

  看着两个瘦子走远,朱主任急忙对黄老更说:“幸好我来了,那个曾经理的公司是私人开办的公司,他其实是个农民。他们怎么能和县上的国营种子公司比呢!”

  “就打发他们走了?你的意思,我的莲花米不卖给他们?”黄老更有些不理解。

  “卖啥卖!”矮子主任果断地说,“你恁大把年纪,要是上当了想哭都流不出眼睛水。”

  “我怎么就会上当呢?”

  “嗨!现在骗子的手段高明得很,你又不认识他们,信得过吗?”矮子主任很认真地说,“要是他们把你价格压得低低的,或者说给你的是假钞。人走了,你喊天哪?”

  “谁有那个闲心专门来骗我一个老爷子噢。”黄老更觉得朱主任说的话不一定对,但也找不出否定的理由,便说,“谷子能卖出去做种,我就满足了。你认为这两个人靠不住,就快叫国家那个公司来买。”

  “要得,我打电话叫他们快来。”

  朱主任说话果然算数,没过几天,他带来了县里种子公司的几个人,自己的手里还提着几个麻袋。

  朱主任帮忙在小仓里装包的时候,六子听到消息也赶来了。他把舅舅拉到一边说:“我们是认钱,送上门的买卖好做。现在大行大市谷价一块五,舅舅你这谷子好,他们要是问价呢,喊两块五。当然,等装好了先看他们怎样出价。”

  “好嘛,你把握好,我给他们烧壶茶去。”

  稻谷秤上过了,总共700斤,单将400斤装了包。

  一位戴眼镜的年轻人说:“老人家,经理派我们来称你家的莲花米。品种的质量是没有说的,但是单产实在很低。”

  “眼镜同志,你这话是啥子意思哟。莫往远处扯,你未必买这点谷子也要杀大价钱吗?”听话如尝汤,六子很敏感,他思谋着先发制人。

  “哪里哟,这位哥子。”眼镜的脸都被搞红了,“我是说,是说,唉,就说买谷子的事吧。经理嘱咐过我们,保留这样珍贵的种子不容易,老人家功劳真的是很大……”

  “哎呀呀,眼镜同志,奉承话当不得饭吃,干脆一点,你开个价,好多钱一斤?”六子有些不太礼貌,他截断了眼镜的话。

  “把价说说也好,合适点,你看……”黄老更提了茶罐出来,一边往碗里倒茶,一边看着眼镜说。

  “老人家,这个价格嘛。” 眼镜踌躇着说,“请你老人家多多谅解,同外面有些良种价我们比不起,每斤29元,400斤,刚好11600元钱。”

  “11600块!”

  哟,莫是梦中噢,这点儿谷子会卖这么多钱,人都要吓倒了。六子称谷子的扁担蓦然滑落,啪地砸在脚上居然没喊痛,他的嘴巴惊得合不拢。

  “11600块,真的给我11600块钱?”黄老更哪里敢相信,嘴唇不由自主嗫嗫嚅嚅地颤动着,怎么也停不下来。手里端着的一碗酽茶,觫觫地抖着,不知送给哪一个。

  还是朱主任头脑清醒得快,把一碗茶接过去喝了一大口说:“老业转儿,你莫要高兴得痰堵喉咙,要不要得给人回一句话。”

  “噢,噢。”黄老更清醒过来,立即去茶罐里另倒了一碗茶送到眼镜手里,“要得,要得。你请喝茶。”

  “老人家,有件事我得说明白。”眼镜同志喝了一口茶说,“朱主任要求我们快来,但是今天给不了你现钱,因为我们公司买你莲花米作良种的请示才报上去,要等上级批示下来才能开支。”

  “你的意思是谷种不买了?”黄老更表情有些惶惑。

  “哪里是不买了,你这个老业转儿,身板像匹山,脑子怎么就转不过弯呢?”朱主任责备老更说,“眼镜同志的意思,是早迟问题,钱,等领导表态以后就开支给你。”

  “那稻种现在不能挑走!”六子果断地说。

  6 一个月过去了,种子公司没有谁来联系。两个月过去了,还是没有消息。看着静静地立在小仓前面的4麻袋莲 花稻种,黄老更心里有些堵。他去找朱主任。最后,朱主任亲自进城去找县上的种子公司。回来后直接坐到黄老更的火塘边,狠狠地喝了两大碗酽茶后,他低着头 说:“种子公司把购买莲花米良种的请示上报到局里,局里报到县里。后来县领导签字说要开会研究,研究了再请专家论证。什么时候研究,什么时候论证,没有 说。”

  “那怎么办呢?”黄老更小心翼翼地问。

  “经理说,看来今年是搞不成了。”

  “明年呢?”

  “明年,明年的事情我敢说吗?”

  沉默了一阵,黄老更吸了一口烟,然后长长地吐出一口郁闷,说:“当时该卖给那两个中年人,他们说按良种价格,给现钱的。”

  “唉,这也怪我……当时该记下他们的电话。”朱主任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出主意说,“要不我安排人帮你挑到市场上去卖,可能比一般谷子多得一些钱。”

  “不挑到市场上去。我这么大把年纪了,就这点念想,莲花米留不下种我闭不了眼睛。”黄老更把竹子烟竿杵在嘴唇上,想了想说,“那个曾经理说过有时间再来。他丢下这句话的,我等吧。”

  于是,只要一闲下来,老更就提一把木椅去檐下坐了,眼光放得远远的,望着淡蓝色的远山,远山下面一坵一坵的小田,小田旁边是外来人必经的小路。

  气候往深冷里走。北风一天紧一天地从山隙里穿进来,越过枯黄的茅草,越过闲田空地,刮得灌木丛和森林里的枝条呜呜地叫。黄老更呢,少了许多精气神儿,有天在檐下坐到傍晚竟睡着了,醒来后咳嗽不止,连忙躺下,第二天竟起不了床。

  六子闻讯赶来,急忙帮助老舅熬中药。

  黄老更喝了几次药以后病情有了好转。六子开导说:“老舅,捡几个得几个,我帮你把谷子挑到乡场上去打成大米卖好不好?”

  “算了吧。”黄老更声音弱弱的,但是语气很肯定。

  “老舅,”六子冲口而出,“你真的是个老业转儿!”

  黄老更看了一眼外甥,什么都没有再说。

  勉强能够下床走动,他就慢慢地迈过门槛,移到檐下的木椅上坐了。他明显地感觉出自己的气息时粗时细,不能匀净地相接了。看看手背,皮肤下的肉肉不见了。左手的大拇指和食指合拢去拈右手背上的皮肤,轻轻一拈就起来寸半,像豆油皮,皱皱的,薄薄的。

  来日无多了,他叹了一口气,眼皮抬起来,静静地又望着远方。

  春节过了,那两个说要买莲花米稻种的人没有来。

  节令又数八九了,那两个人还是没有来。

  焦虑,甚至无奈地等待中,黄老更突然忆起曾经理说过,他们的绿色生态良种水稻基地在本县的冯家坝。他想,如果是真的,我可不可以请人去冯家坝告诉他们呢?

  苦金:原名粟光华,上世纪50年代末生于重庆,出版有小说集《残树》《苦金小说选》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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