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迷失:我们的存在方式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0月15日14:01 来源:中国作家网 袁筱一

  2014年诺贝尔文学奖得主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迷失:我们的存在方式

帕特里克·莫迪亚诺帕特里克·莫迪亚诺
三部曲《星形广场》《夜巡》 《环形大道》法文版三部曲《星形广场》《夜巡》 《环形大道》法文版
莫迪亚诺2014年新作 《以防你迷失在街区》 法文版莫迪亚诺2014年新作 《以防你迷失在街区》 法文版
《青春咖啡馆》法文版和中文版   《暗店街》法文版和中文版《青春咖啡馆》法文版和中文版   《暗店街》法文版和中文版

  又一个法国人!

  无论如何,帕特里克·莫迪亚诺获诺贝尔文学奖多少有点出人意料。就连他的出版商安托瓦纳·伽里玛都表示,他以为2008年勒克莱齐奥获了奖之 后,法国人至少要等上30年才能迎来下一个诺奖。可莫迪亚诺的获奖让他的等待整整提早了24年。又一个法国人!在大家惊呼的同时,据伽里玛的转述(因为瑞 典没有能够在宣布获奖前第一时间联系上作家本人),电话里,莫迪亚诺得知自己获奖后,“带着他一贯的低调说,‘真奇怪’”,还表示想要知道为什么诺贝尔文 学奖会选择他。他觉得有些“不真实”,因为竟然能够在同样的地方“遭逢”他曾经如此欣赏的、诸如加缪之类的伟大作家。

  当然也有早就“慧眼识珠”的,两年前莫言摘取诺贝尔文学奖的时候,法国就有莫迪亚诺的粉丝在记述“今年的奖项由一位中国伟大的作家摘得”的同 时,坚定地表达,“我相信,在未来不算太长的时间里,莫迪亚诺一定会获奖”,因为,在她的眼里——她申明自己不是勒克莱齐奥的粉丝——莫迪亚诺才是在世 的、最伟大的法国作家。

  当然,奇怪也罢,伟大也罢,终究是他人的评价。一个真正的写作者,绝非是靠对奖项的向往和追求就能够成就的;反过来,也绝非会因为获奖与否改变 自己的写作。实际上,当我们在惊呼“又一个法国人”的时候,不能不注意到的事实是,如果说勒克莱齐奥和莫迪亚诺都是上世纪60年代出道,应该算是同代的写 作者,他们之间更大的相同点在于,迄今为止,他们都坚持写了将近50年。半个世纪的时光里,什么都是留不住的,包括记忆、过去,甚至青春,然而文字却奇迹 般地留下了隐藏在某种似真非真之后的真。诺贝尔文学奖的终身评委皮特·恩格朗在电视的采访中还提到过其作品的“前后呼应”,殊不知写作者最大的“前后呼 应”依靠的从来都是对文字的信仰,并且需要时间的佐证。

  记忆、过去、梦,这些都是瑞典在宣布奖项归属时,放诸莫迪亚诺身上的关键词。当然,在他用于再现“最难以捉摸的命运”的“记忆的艺术”之外,特 别提到的还有多次出现在他笔下的“德占时期”的世界。莫迪亚诺的小说世界的确是从德占时期的巴黎揭开序幕的。1968年,他凭借《星形广场》获得罗歇·尼 米埃奖。小说的主人公和他一样——更确切地说,是和他父亲一样——具有犹太血统,最终死于星形广场,据说隐喻着犹太人佩戴的星形标志的那个地方。但是,与 其说这是一部直接书写犹太人在二战期间悲惨命运的小说,毋宁说是关于父辈命运的小说,只是放在德占巴黎那种阴郁暧昧的氛围下,让人再难相信仅凭正义、道德 或者自己设定的真理就能够判断一切,解决一切。德占法国时期的不明朗为莫迪亚诺提供了一个足够广阔的空间,之后在相当长的一段时间里,作者都没有离开。

  《星形广场》中那位反犹的犹太人主人公什勒米洛维奇让人联想起第二次世界大战行将结束之际,遭到德国枪决的法国作家莫里斯·萨克斯。同样的犹太 人,同样的暧昧:公开宣扬号召过抵抗纳粹德国,为盖世太保服务过,投身过黑市交易,却又因为拒绝揭发抵抗组织里的一位耶稣会神父而遭到逮捕,乃至最后命丧 黄泉。当时只有23岁的莫迪亚诺提出的问题其实是:叛徒和英雄可以是同一个人吗?在这样的环境下,人能够左右自己的命运和行为吗?如果不能,那只命运的黑 手又是来自哪里呢?同样,在这样的环境下,人能够确定自己吗?凭借血缘、出身或者意识形态上的某种归属就确定自己的身份?

  正因为无解,所以只能将追寻继续下去。不知道是否因为那个童年时代总是不在场的父亲,抑或是9岁时就因为白血病去世的弟弟,在莫迪亚诺小说创作 的初期,他显然是对于父辈——而不是简单的“父亲”——更感兴趣。或许与其父辈不同,因为没有战争时期的经历,没有立场需要撇清,莫迪亚诺的暧昧当时打破 的正是法国对于德占时期不能言说的禁忌。战争结束之后才出生的他对战争并没有直接记忆,有的只能是追寻。这也奠定了他从写作伊始,就用追寻来完成失败的身 份建构的写作模式。而对于作者来说,其后不久的《夜巡》和《环城大道》应该是和《星形广场》一起,完成了他的所谓“父辈三部曲”,更加深了他对于集体和个 人记忆交织的“追寻”模式。简略却又没有忘记提到“德占法国”的诺贝尔奖授奖词更看重的应该是莫迪亚诺的“记忆”。恩格朗果然也在电视采访中说,“莫迪亚 诺是我们这个时代的普鲁斯特”。

  《暗店街》与《青春咖啡馆》

  普鲁斯特,当然是以别样的方式。

  因为普鲁斯特的记忆与莫迪亚诺的记忆会呈现不同的画面、不同的过去;因为普鲁斯特的记忆是柏格森的,而莫迪亚诺的记忆是弗洛伊德(?)的;普鲁斯特的记忆需要宏大叙事,而莫迪亚诺的记忆只需要一个人走入迷宫。惟一相同的,是记忆的暧昧与需要重构的本质。

  出道10年之后,莫迪亚诺凭借《暗店街》获得了龚古尔奖。依旧是发生在德占时期法国的故事,但是主角颇为耐人寻味:一个因为偷越边境受到打击而 丧失记忆的侦探,一个对自己的过去发生兴趣、不断追寻、并试图进行重构的侦探。小说的开篇后来在王小波的小说中被引用,主角说,“我的过去一片朦胧…”, 很不确定的感觉让人尤为着慌。一个病理性的断层就足以消解我们对于自身的坚信不疑,这是怎样的一个设定呢?

  从《星形广场》到《暗店街》,莫迪亚诺对于事件本身的兴趣越来越淡。德占法国越来越淡化为一个因为秘密、谨慎与禁忌的要求而变得虚实相间的背 景。主人公面对要反过来强加于他的记忆碎片,他一下子不知该如何判断:我究竟是哪一个呢?卷宗材料上有待拼接的那个?还是坐在这堆卷宗材料前,不知该不该 调查下去,拼接下去的这个?这个有关身份的问题尤为残酷,却以某种特别的方式凸显了小说的现代性,尤其连接上了将他带入小说界的导师意义的人物雷蒙·格 诺,尽管他与格诺的乌力波始终保持着距离。

  是这点距离让他成为莫迪亚诺,而不是差不多同时代写作的图尔尼埃、勒克莱齐奥、佩雷克或别的什么人。这一点在《青春咖啡馆》里似乎昭示得很清 楚。《青春咖啡馆》并不发生在战争的背景下。巴黎(还是巴黎!),出生于战争之后、并不背负可供升华的悲剧重荷的那一代人的茫然和孤独,逝去的时光里青春 的味道,这些是可以用来简述《青春咖啡馆》的元素,足以令中国当代的文青“与我心有戚戚焉”。

  依然是记忆和追寻。然而,以前没有被《星形广场》或者《暗店街》打动的读者大约都被《青春咖啡馆》中华丽的忧郁震撼了。《星形广场》里能够瞥见 的是塞利纳、勒巴泰和弗洛伊德的影子,对那段历史不甚敏感的中国读者多少有点提不起兴趣;《暗店街》虽然已经不再需要犹太作家的原型,可仍然是在德占法国 的阴郁背景中。然而《青春咖啡馆》里的德波、德勒兹和尼采却充斥着浪漫的色彩。德波的那句“在真实生活之旅的中途,我们被一缕绵长的愁绪包围,在挥霍青春 的咖啡馆里,愁绪从那么多戏谑的和伤感的话语中流露出来”,简直可以让人飙泪。进入21世纪的莫迪亚诺似乎也开始构建属于自己这一代人的记忆了,虽然一直 延续使用侦探的形式,虽然结果仍然是失败,但,毕竟是距离近了。

  我好像也是在阅读《青春咖啡馆》的时候对莫迪亚诺有了一点感觉的,以至于怀疑这是否出自《暗店街》——这部我最早读到的莫迪亚诺的作品——的作 者。对于我来说,逃离、消失、追寻,这些比德波、德勒兹和情境主义更让人动心。也恰恰是逃离、消失和追寻让我认出了莫迪亚诺。莫迪亚诺的人物总是在消失, 不是以这种方式得到解决,就是以那种方式得到解决,再不然还可以自己解决,淡然得仿佛不想给这个世界添麻烦似的。惟一可以用来勉强当作消失原因的借口竟然 还是《星形广场》里的“我累了”,虽然作品所依托的环境可以发生改变。咖啡馆里,不同线索编织完成的露姬,也惟有用“我累了”三个字可以给个交代。

  想到两年前陷在《青春咖啡馆》中的情绪,今天走了这么远,再回头望去,可以有稍微理性一点的解释:莫迪亚诺开始追寻自己了,于是作为读者也有了一起追寻自己而不得的惆怅。毕竟,在现代社会里,用德波的概念来说,谁不会有在“坚硬线”与“逃逸线”之间徘徊着的青春呢?

  然而,《青春咖啡馆》让我在彼时想起的,那个骤然间也决定消失的朋友,以及我们曾经一起感喟过迷失的青春,而今也已经随天意消失了的朋友,他们 怎么会知道,他们和《青春咖啡馆》一起,送给我一缕“绵长的愁绪”呢?倒是莫迪亚诺应该知道,他写了40年的消失,以及随之而来被定义为迷失的那样东西, 是他的《青春咖啡馆》成为“最令人心碎”的一部作品的原因吧。

  新寓言?

  在逸出文学的轨道——莫迪亚诺的作品有时确实能起到这个效果——之后,我们还是回到文学。

  二十几年前,莫迪亚诺被介绍到中国,也和图尔尼埃、勒克莱齐奥一起,被贴上了“新寓言派”的标签。然而“新寓言派”究竟是怎么回事,怎么来的, 好像谁也讲不清楚,大概就是有谁这么一说,被顺手拿来这么一用。在这个已经不再有文学流派,写作者们也越来越不可能围绕着某个精神领袖以统一的行动纲领来 写作的时代,诸如“新寓言派”之类的模糊标签可以满足我们对“简而言之”的喜好,并且以此对付任何一个我们都无法“简而言之”的法国当代作家。

  在2007年《二十世纪法国文学史》的末尾,法国当代文学权威批评家安托瓦纳·贡巴尼翁匆匆进入20世纪后半叶,因为距离不够,在“乌力波”之 后就不能够再有任何以小组或者所谓流派为基础的评价,但是在题为“永恒的叙事”的一节中,他给了图尔尼埃、勒克莱齐奥和莫迪亚诺单独的位置。在分别以简洁 的笔触将三人的作品做了大概的描述与分析之后,他写道:“我们当然还可能提到世纪末其他忠于叙事的小说家,但是惟有这三个在文学史上的地位似乎已经得到确 认,其他的或许还有基尼亚尔……昆德拉……”而对于莫迪亚诺的语言风格,贡巴尼翁的评价是,“厌倦了第一个三部曲(《星形广场》《夜巡》《环形大道》)所 表现出了才华横溢甚至有些无度的风格之后,莫迪亚诺的语言越来越平滑、透明,或者说归于古典”。

  在这三个被贡巴尼翁定义为世纪末的叙事三杰中,恰恰莫迪亚诺离真正意义的“寓言”最远,而且距离和昆德拉与“寓言”的距离大致相当。当然莫迪亚 诺离我们熟悉的19世纪现实主义也很远。在莫迪亚诺的所有作品中,借用侦探小说形式,真相永远处在被探寻的位置,而且结果都是无所谓真相。重要的是在探寻 真相的途中,主人公可以因为探寻本身而进入似真非真、似梦非梦的状态。

  梦的状态在莫迪亚诺早期的小说里就已经存在,而且总伴随着现实——用《缓刑》里的话来说,是“街名……不可告人的国王、和纳粹合作的污点……孤 独、遗弃、行迹存疑打零工的父亲、在巡回演出之间奔波的当演员的母亲”等等——的部分,以至于现实也蒙上了一层非真的面纱。我们真的对周边的现实世界了如 指掌吗?即便我们真的经历过些什么;没有身份、没有归宿这些在德占法国背景之下的“事实”难道不是我们惯常的生存状况吗?在莫迪亚诺的笔下,上世纪30年 代末40年代初的法国为我们提出了一个尖锐的问题:难道身份证、户口簿(莫迪亚诺有一部小说的确就叫做《户口簿》)能够证明自己的存在吗,或者电话簿,或 者是在他后期的小说中,试图探寻过去的人总是拿着的记录有过去种种的记事簿?人生本身,难道不是处于一个巨大的梦之中吗?这个梦,或许要到死去的那一天方 才能够醒来。

  《地平线》中,博斯曼斯也有一个记着过去的记事本,但是他对这个记事本上的“事实”是这么思考的:他清楚地感到,在确切的事件和熟悉的面孔后 面,存在着所有已变成暗物质的东西:短暂的相遇、没有赴约的约会、丢失的信件、记在以前一本通讯录里但你已经忘记的人名和电话号码以及你以前曾迎面相遇的 男男女女,但你却不知道有过这回事。如同在天文学上那样,这种暗物质比你生活中的可见部分更多。这种物质多得无穷无尽。

  如果有一个认真的写作者,他花了一生的时间来告诉你,你眼见的人生不过是“暗物质中的几个微弱闪光”,那么你便只好顺着去想,真实又究竟何在 呢。令人有些手足无措的是,莫迪亚诺写到后来,的确已经回答了这个当初在《星形广场》中提出的问题,那就是,暗物质构成的人生中,我们无法确认自己的存 在,我们的存在方式只能是迷失。而进入21世纪之后,莫迪亚诺也同样以“前后呼应”的方式完成了“迷失三部曲”,亦即1985年的《迷失的街区》、 2007年的《青春咖啡馆》(直译应为《迷失青春的咖啡馆》)和今年10月才出版的《以防你迷失在街区》。

  至于在这迷失的人生中,写作者又承担了怎样的责任,或者说,他的动机是什么——当然绝对不是奖项,作者自己也在这部获奖前才出版的新书中,借助他的人物给予了回答,写作就是“向那些你不知道怎么样的人发出信号,就像是灯塔的灯语或者摩斯密码”。

  或许,写作与阅读都不过是发现“暗物质”之旅吧。虽然,我们很清楚,我们所发现的那一点暗物质与显见的人生一样,都只是我们可以洞见的、微小的部分。

  注:乌力波(Oulipo,潜在文学工场)是一个由作家和数学家组成的松散的国际团体,该团体的成员将自己定义为一群“试图从自己亲手建造的迷 宫中逃出的老鼠”。它由法国诗人、作家雷蒙·格诺和数学家弗朗索瓦·勒利奥内创立于1960年,至今仍活跃于法国乃至世界文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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