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虞金星 帕里,在高原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10月13日10:01 来源:人民日报 虞金星

  一

  上高原,守边防!

  我问师胤嗣:“苦吗?”瘦高黝黑的汉子笑得居然有些羞涩:“就是太冷。”

  我知道,他下一句要强调什么。

  我在康马县与亚东县的交界处,卓木拉日峰下的多情湖畔第一次见到他。多情湖,只是藏语的音译,但又何其切合当时的场景——他刚送走来探亲的妻子和孩子。

  “不把她们送到拉萨?”“不了,送她们上车就行了。”她们要从这里到日喀则,从日喀则到拉萨,然后出藏。家人团聚的温馨未褪,刚毅又上面容——职责所在,寸步不离帕里。

  ——帕里在哪里?

  喜马拉雅山脉中段,几近西藏自治区的最南端,海拔四千三百六十米的所在。由日喀则南来至此,一路攀高,由此再往南,则一路下坡。

  帕里,在高原。

  冷,是真冷。

  早上八点多,我在帕里边防派出所官兵起床的哨声中醒来。同时传入耳中的,还有窗外呼啸的风声。它提醒我,待会儿出门,最好穿上羽绒服——这是我从平原来时,为最极端的想象预备的,最后居然真的用上了,让我真不知是该高兴还是惊诧——要知道,这是8月,在我出发的地方,正是秋老虎最凶猛的时节。

  师胤嗣说,这是帕里最温暖的时节。他在这里当派出所教导员,也好几年了。

  我没有问他,那冬天呢?

  可又何止是冷。

  平常习惯了小步快跑,在这里,我却不得不装作自己腿上绑了沉重的沙包。快步爬上二楼,就得扶在栏杆上喘半天。这里的含氧量,只有平原地带的一半,他们说,你得喘两口气,才顶得上你上来之前的一口。

  我终于懂得了缺氧的滋味,那种无所不在的匮乏感,我想,师胤嗣们早就懂。

  可他们不会说。早操的哨声一响,他们照样整队绕着营区跑步,练擒敌拳。简直让我以为,他们身体里,另外有一个供氧的器官。

  可后来我知道了,与我一样,他们多跑几步还是喘。只是他们说,还有战友在更高海拔处。

  就如同我没问他们冬天怎样,我也没问他们,驻守在更高处怎样。

  从三千六百多米的拉萨,来到四千三百多米的帕里,我已经体会到这天高云阔、油菜花盛开的美景,并不如想象的那样容易亲近。我所不知道的是,海拔五千米以上,已经不适合人类长期居住。

  所以,师胤嗣只说,就是太冷。

  当然,我能明白,他留着的下一句是:还有战友,在更高处。

  在高原,守边防。

  二

  帕里有更高处。

  海拔七千三百多米,喜马拉雅山脉的高峰之一,卓木拉日偶尔从缭绕的云雾中探出面容来,俯视这个高原镇。

  可惜,峰虽高拔,孤怎能支?

  整个帕里镇,有二十多个自然村落,两千多人,若在东部,这不过与稍大些的农村行政村的人数相仿佛。但帕里的面积,却足有五百八十平方公里,比首都北京最大的近郊区朝阳区还大。

  而帕里边防派出所辖区,边境线足足六十多公里长,有十八条重要的通外山口。没上山的时候,我就替他们皱眉:你们不过三十多个人,就算白一班黑一班,每人一个山口,也不够使。

  随着他们背起巡逻装备上山,眉头更解不开了——

  群山不足恃。

  因为高原一样的风雨,偏催生出了两样的山峦:一种像卓木拉日,棱角鲜明,绝壁如刀锋,凛然难近。另一种,正如我眼前所见,似高实缓,坡面经过冰霜,坑坑洼洼,快走虽难,如牦牛悠闲地吃着草,一步步也就踩到了顶峰。

  前者堪称天险,可毕竟还是少数。后者,对行惯山路的边民来说,无非是好的选择与不那么好的选择罢了——能从两山之间的山口谷道,从前人已踩出的路径通行固然便利些,从山上另走一条新路,以避过边防官兵的巡逻,也并非不可能的事情。

  站在海拔小五千米的山口,往下望去,有铁皮屋顶反射的光。那已是不丹所在。

  雾气,是这里常来的不速之客,转眼间潮水般涌起。视线渐渐模糊起来,我尚在懵懂,身边全副武装的巡逻官兵,却倏然警觉起来。

  “山脚,有个马队。”

  雾,已将山口完全笼罩起来。马队已遥遥消失在雾里,倘要从山脚上行,过我们所在的山口时,怕不还得几个小时。

  为了大雾笼罩前的一瞥,这组巡逻的官兵,将伏守在这山口处,其中,包括我的临时室友,师胤嗣口中的“普参”。

  前一天,我借宿进派出所休假警官的铺位。每个床头,都贴着主人的名签,我隔壁床位是参谋“普布桑珠”。

  我还抱着与“室友”套套近乎聊聊天的念头,可直等到吹过熄灯号,也没有等到这位“室友”。

  一道上山的路上,我才知道,前一天,他就和战友一道,在山口伏守到午夜——提供非法越境线索的边民,只能告诉他们大致的时间范围。

  此刻,裹紧了羽绒服,站在这山口的水汽与冷风里,我脑海里突然映出了与师胤嗣闲聊时记下的场景:

  几个身影伏在一堆避潮的石头上,年轻一些的战士终于受不住困意的侵袭,迷糊了过去。一个侧身,被冻得硬邦邦的大衣布料,与石头摩擦出咔咔声,又把他惊醒过来……

  群山不足恃,便要另寻可恃。

  可恃的,是这样不知多少夜晚静静的守望;可恃的,是国家对边境安全的科技投入,靠近边界一些通讯便利些的地段新装起来的电子探头,能够关注到部分重要的通道,解了人手不足的燃眉之急;更可以为恃的,是全镇的两千多居民。

  三

  “副校长”摘下头盔放到柜顶上,蹲下身来,和正在摇着机器手柄制作酥油的主人快速交谈几句,问问最近路过牧场的车辆、马队情况。我听不懂藏语,却能听出他们家常的语气。显然,他已经远远过了主人家要郑重泡茶待客的那个阶段。

  跟着“副校长”进牧民家,居然找到了几分在老家串邻居的感觉。

  这种状态,让接过酥油茶的我颇有些羡慕与感慨。

  “副校长”是我们的戏称。聊天时,说起这位藏族“80后”,由老兵考入军校提干的参谋,才知道,他还兼职帕里小学的法制副校长,每学期都要给小朋友们上法制课。

  敦实的小个子警官旺青成林,笑得腼腆,又似乎挺喜欢我们的玩笑。那种神色,我在认真准备上完一堂好课的老师脸上曾见过。

  如果是当年我在学校,应该会喜欢这样一位老师:穿着有型的制服,带着邻家大叔的笑容。更会喜欢有这样一群“老师”:放假时节,还能跟着一道参加派出所的夏令营,满怀新鲜好奇,去山口看他们巡逻;等长大了,上了大学放长假,许多人无所事事的时光里,还能到所里实习体验更多。

  “对孩子们好,大人们才会更了解我们的真心。”

  这群穿警服的“80后”“90后”,把自己生活的一部分,完全融入进了帕里。

  “可可”不说话,不过我想,它其实也能告诉我这点。

  我蹲在灯柱下,它拿水汪汪的眼睛看着我。同伴们笑称,这是最小个的边防犬了,勇为祖国守卫高原边防——不满半岁的可卡犬,新来到所里,与官兵们一道“驻守”高原。

  最开始见到它,它正被系在营区的路灯杆下。大风不时盘旋着卷过地面,小家伙棕褐色短毛覆盖的身躯瑟瑟发抖。我在心里琢磨,高原的冷风,对这个小家伙来说,会不会太过残酷了些?一会儿,它被解开绳索,就仿佛小小的奔马一般,在营区里撒起欢来。瑟瑟发抖的可怜劲儿已经全然不见了,两只硕大的垂耳随着奔跑不停跃动。

  和多数宠物小狗一样,它是如此活泼好动,没人陪着的时候,它就在营区的草坪上对付那不知道存不存在的小虫子,熟悉的人一个唿哨,它就热情地黏到腿边。可惜,也只有官兵们下哨解散的时候,它才能找到玩伴。

  当我在它的女主人微信朋友圈里,看到这群年轻的官兵发起的“梅朵公益”募捐,我突然理解了“可可”的意义。

  派出所的干事王艺儒,这个“90后”女生,老家在山东,几乎横穿了这个国度的东西,来到高原帕里,在这里,她和同伴们牵头,为帕里贫困家庭的孩子做起了公益活动。募捐对象,最开始当然还是她那些尚在东部的同学、朋友。

  与前辈们相比,“90后”们通过旅行与网络,见识过更丰富的世界。然后,他们作为常驻者,来到高原帕里。我试图去想象这中间需要克服怎样的落差,不过想象终归力有未逮。

  这是我第一次站在一个网络公益活动的起点处。它的源头,就是这群年轻人。他们这样自然地用微信、微博,试图帮助身边的人,就像他们这样自然地把“可可”带到业余生活中。

  他们的生活,此刻,在帕里。

  站在高原,沿着国境线望去,不知有多少人,如这群帕里的年轻人一样,生活在彼处,将异乡,作故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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