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乾荣：名字

　　邻居汪老爷子孙女出世，知我平常乱写点文字，请我起个名儿。我推让一番，想了想，说：“令孙女，叫汪富贵吧。”他以为听错，让我再说一遍。我说：“汪富贵。”他以为我开玩笑，其实，我不全说着玩儿。我俩于是有了一番争锋。

　　汪老爷子说：“这名太土包子。”

　　我笑说：“往前推几辈子，人人都是土包子。您爷爷汪老太爷，不是早年打定兴乡下跑北京拉洋车的吗？早进几年城，就以为是洋包子了，好像名字都应该洋似的，这是数典忘祖。”

　　他说：“叫这名的太多，还是觉得俗气。”

　　我说：“这名字，早先是多，但我打赌，如果以‘多’为‘俗’、以‘少’为‘雅’的话，咱孙女这一辈，或更后面的辈，恐怕很少叫富贵的，那就是‘雅’啊。”

　　他说：“您还是查查《康熙字典》，另起一个吧。”

　　我说：“《康熙字典》收字四五万，找字能把人找晕菜。听说过国学大师章太炎吗？他在《康熙字典》里，给自己三个千金找了三个怪字当名字——第一个字由四个‘乂’组成，第二个四个‘又’组成，第三个四个‘工’组成。这三个字，现在的电脑打不出，写出来，没几个人认得。”

　　汪老爷子好奇了：“这仨字咋念咋讲呀？”

　　我答：“我在一篇写章太炎的文章里看过，四个‘乂’读li，四个‘又’读zhuo，四个‘工’读zhan，意思嘛，只知四个‘工’那字，是‘展’字的古异体字，另两个，我到现在不知当什么讲。”

　　老爷子说：“咱不取那名，但总不能叫富贵呀！”

　　我说：“您老不知，这富贵两字最为高雅。富是富有，不光富有财产，也富有精神。两者富有，最好，富有其一，也不错呀。贵呢，就是高贵、尊贵。当然咱不指望孩子大富大贵，做个平常人就好，但总该有个美好愿景，不希望她穷困潦倒啊。其实这名字谐音‘忘富贵’，就是别太在意富贵，别见利忘义。”

　　老爷子说：“这原意是好啊，可作为名字，总觉得‘富贵’太大众化，像没文化的人起的。”

　　我说：“您老差矣！如果令孙女将来有出息，就叫富贵，人家也还是只知你这个富贵，而不知什么别的富贵。叫郭淑珍的多不多？咱们青少年时，只知歌唱家郭淑珍。毕淑敏，名字挺俗，小说家毕淑敏，就不俗了。您知道吗？上海有个小子，嫌爹妈起的名字不独特，自我命名‘赵C’。赵C倒是带劲儿了，摩登了，派出所却没法给他上户口——那个C，是英文，还是汉语拼音？是前者，其音似‘稀’，是后者，发‘疵’的音，不说别的，上课点名，张老师叫赵稀，李老师叫赵疵，就热闹了。章太炎女公子之名，好歹用汉字，至多人家不认识，也不敢乱念。”

　　老爷子笑道：“上海这小子，比章大师有文化。”

　　我说：“其实文化人不一定起‘文化名’。郭沫若几个儿女，叫啥平英、民英、世英、庶英。赵树理三个孩子，叫大虎、二虎、三虎。萧乾的儿子叫铁柱。阮章竞女儿名援朝。这些文化名人之后的名字，都从俗了嘛。”

　　“那，咱叫富贵得了？”老爷子被说服了。

　　“得！”我跟他有点儿半开玩笑。

　　其实起名字，自家人觉得好就好，不必过多讲究。当然还要遵循一些原则：一是，用一般人认得的字，否则别人不是叫不出来，就是老喊错，电脑没法打，连身份证都办不了，于人于己，于公于私，诸多不便。二是，单字可以俗，但姓与名构成一个整体，总要有点积极意义。我有朋友名曰“石成峰”，让人看着悦目，听着悦耳，想着悦脑。有人叫“吴良”，差点儿“吴垢”才好嘛。三是，有点个性，尽量不与人雷同，哪怕具有过往时代色彩的一个俗名字，在人们一窝蜂乱讲时髦的今天，也不妨巧用，如“汪富贵”，反倒显得与众不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