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铁生:卑微的山客

　　我在大山的野径中踽踽独行。灌木丛和杂草将我隐没。蜘蛛网时不时将我迎面网住，只好不断将这黏糊糊的细丝从脸上胡撸去。我深知，在大山的怀抱中，我极其卑微、渺小。

　　山顶上出乎意外地光秃。防火道的水泥路反射着晌午强烈的阳光。擦着汗水四顾，终于发现防火道后侧有棵树将枝叶探出些许，可怜巴巴地为我献出约1.5平方米的阴凉孤岛。我便坐在下面边观景边闷头吃喝。

　　一路上没见半个人影。只有十来只蚂蚁往我脚下汇聚，一条十来公分长短的褐色大蚯蚓在我右前方蠕动。在这样灼热的水泥路上，它能蠕动到哪儿去呢？哦，在我右侧两米左右的隔离带下，薄薄地摊着一层显然是夜雨冲刷下来的湿土，那就是它此行的目的地？

　　蚯蚓蚂蚁好！此刻咱们就是偶遇的山友了。大晌午的！从哪儿来呀？噢，是嗅到我吃杂面饼时掉落的渣滓的香气？小饼渣被叼走了。另两只蚂蚁正为一块残渣拔河般地力争着，片刻后，这俩伙计又莫名其妙地合力搬移那块残渣了！我敬重这些卑微、渺小的蚂蚁。最让我震撼的是它们抱团逃离火海的故事：当火难来临，它们相拥成偌大的蚁球，合力滚出火海，外面一层烧成灰碳，又一层冒着火海玩命往外滚动！最终，壮烈地牺牲了外围蚂蚁，核心部分却保留下繁衍的根基！如此的集体主义精神，是后天教育的结果？是本能？但这足以让我敬佩它们——地球上最古老的物种！当恐龙因地球灾难走向灭绝，蚂蚁却泰然自若地繁衍生息。对它们此致敬礼吧！

　　大蚯蚓已蠕动到我左边了。这个被荀子所说的“无爪牙之利，筋骨之强，上食埃土，下饮黄泉”的倒霉家伙怎么会在这里？有首诗这样赞道：“没有翱翔的翅膀，没有向上攀爬的足膝，头也不敢伸出抬起，却向着硬钢冲击！”碰壁、崛起、无声无息……它误以为湿土下面就是松软的土地了！可那薄土很快便会干燥、板结。它终归会干渴致死呀。只见它先蜷缩身体复又向前舒展而行，动作却越发迟缓、艰难。它对生命如此眷恋！无论高级生物还是低级生物，在求生本能的体征上，肯定是相同的吧？

　　再看看这些蝼蚁吧！那块较大的饼渣上，已盘踞了多只蚂蚁。饼渣翻滚着，突然一只大头蚂蚁从饼渣下爬出。定睛看，原来叼着一粒黑芝麻！它很兴奋，无厘头地东跑西窜。刚直行十来公分，又转往另一方向，接着又掉头转回抢食大战处——够神经的！看不见蚂蚁眼睛，只见头顶的两只须子在频频摆动。这是它们探路和心情表达的语言吗？意外地，我发现蚂蚁王国的臣民很有教养。在迎头撞上时，相互凝视片刻便又分手。我曾阴暗地指望它们展开拼抢厮杀。但没有。那么它们迎头对峙时是在相互问候？祝贺？要不就是互通消息，说哪里有食品，说谁谁找到更好的食物，快去！我心中暗笑。人类常常“欺人有、笑人无”犯红眼病。可蚂蚁却大大方方，不担忧飞车抢劫！

　　那只叼着黑芝麻一路炫耀的蚂蚁，美巅巅地沿着防火道与路基的交合线移动。又沿着栈道爬上陡壁，不歇脚地钻进凹陷进去的蚁穴。又有蚂蚁叼着食物从其他方向来了，一只、两只……脚步慢下来了，规规矩矩地排队鱼贯入穴！钻出蚁穴的蚂蚁则谦让着，让叼食凯旋的将士过去，再逐一出洞。这些小东西，生活在怎样的境界中呀！它们每天就这样起早贪黑地奔忙吗？它们可有富贵与贫穷之分？有官阶高低之分？有柔弱强食吗？说不准。它们那样平和、诚实地劳动着。那些食物残渣不过是我的牙慧。在它们却是天赐之食。难以理喻的蝼蚁！但却不可否认地能给我们很多启迪。想想吧，在高高在上的上天眼中，人类岂不也如蝼蚁？但我可使牙慧成为蚂蚁的美餐，而上帝，在创造世界和人类之后，就将人类扔给地球的沧桑之变和各时代的权贵集团，放牧给各类宗教信仰，行善行恶，咎由自便，除此，他可曾有什么牙慧撒给人类呢？他只是高高在上地俯瞰着人类的尔虞我诈、弱肉强食、争权夺利还有糟蹋地球什么的……我将剩下的一口饼子捻搓成碎末。我并不是要蚂蚁们有天上掉馅饼的幸运之感。我只是对它们活得简单表示尊敬。

　　再看那只已达目的地的蚯蚓，若不是偶尔痉挛一下疲惫的身躯，谁都会认定它已一梦归西了。应该救它。蚯蚓，又名曲蟮，又名地龙。也是个亿万年的种族。它没有爪牙，从不与世纷争，只是躲在泥土中过着隐居的生活。最了不起的是，面对腰斩，它能神奇地分身而活！人类成吗？！然而，为何不能将它的这一特性，视为一种精神上的进取呢？可以如蚯蚓那样不断腰斩肤浅的意识和见地，让自己在孜孜以求的精神世界中涅？升华，而肤浅的那一段，便让它成为教训和鞭策……扯得太远了。现在我只能尊敬它：在不适合生存的环境中无声地挣扎求生，此刻是它唯一的道德底线！它需要点外力相助——这在任何人都是举手之劳。我拾起根带叶的树枝，将它轻轻挑起，又走到防火道一侧，一扬手，它便随那轻巧的枝叶一起落到下面的草丛中。我屏住呼吸，看着它缓缓地、艰难地蠕动着，隐匿在败叶下面……

　　下山的一路上，我吼唱着随口而来的歌。我清楚，在高高在上的上天听来，这也是极其卑微者异常渺小的声音。甚至他根本就听不到。但我发声了。愉悦了。这就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