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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文娟:婆婆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30日10:14 来源:北京日报 杜文娟

  我的故乡是汉中的南郑。

  我在南郑县安坎乡一个叫马槽的村庄(现归阳春镇管辖)生活过十年,在玉泉小学读过五年书,也是我父亲杜均安作为右派下放农村老家的十年。此时的父亲已经从一位青年才俊变成了拖儿带仔的中年男人,贫困交加,心力交瘁。

  父亲平反以后,我们离开了故乡南郑,心想从此可以与乡土告别,与那个纠结的家族告辞,与那段纷扰动荡的历史永诀。然而,世界总是充满了变数,我与南郑的情缘又翻开了新的一页。

  马素萍,这个与我八竿子打不着,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人,却与我发生了千丝万缕的联系。

  因为,她是我的婆婆。

  婆婆的娘家在南郑县新集镇附近的山里,安坎乡王合村,属于丘陵地带,她没有上过一天学,大字不识一个。婆婆面容慈祥,绣工极好,贤淑勤劳。按照我婆婆自己的说法,几十年来,艰辛而平常。在我看来,如此忍辱负重,与世无争的女人,应该过得更加快乐,安静,幸福。

  婆婆生命中的最后几年与我们一家三口生活。

  我家住在四楼,刚开始她不习惯,从乡村到工厂大院,没有朋友,天天坐在阳台上绣鞋垫。我先生请院子里的一位老太婆陪她聊天,因为都是汉中老乡,久而久之,她们成了无话不说的朋友。工厂职工来自天南地北,职工的父母也像候鸟一样,春去冬来,她的朋友自然多了起来,全是同龄老太婆。有时候,她还没有下楼,就有人站在花坛草坪间仰起脖子一声声唤她,小马,小马,咋还不下来。

  婆婆满脸红润,站在阳台上俯瞰着人家,说一句笑一声,然后喜滋滋地换鞋下楼。后来我们把一楼库房装修一番,床铺衣柜卫生间电视机一应俱全,每天傍晚,她的朋友站成一溜,排着队等她开门,她干脆就住在楼下,住处便成了老人们的热闹据点。

  清晨,老人们把买来的芹菜韭菜放在一楼空地上一边择菜一边聊天,然后一起在鸟语花香的树荫下散步,有一搭没一搭地说着闲话。她经常受邀到别人家帮忙剪鞋样子,裁剪小孩棉袄,做甜酒醪糟、豆腐乳、黄豆酱,最多的还是给亲戚朋友绣鞋垫。至今,那些枝蔓盎然,花色艳丽的鞋垫依然踩踏在每个亲人的脚下,每当穿鞋脱鞋的时候,有意无意望一眼,总有丝丝哀伤。

  有一次她参加小合唱,有几个字不认识,就请教我,过了几天告诉我演出非常成功。我问她那么多歌词怎么记得住啊,她说天天看电视,歌词和字幕对照着看就认识了。有一次家里买了新电磁炉,标识和按键与原来的炉子不同,她竟然三按两按就会用了。我惊讶,问她是不是认识键盘上的字。她说不认识,反正就几个键,挨着试一下,就会用了。

  与她一同逛街,她总走在我侧后,后来我发现,即便她与自己的儿子孙子同行,甚至与任何不相干的人同行,都不超过同行者,说话总是和颜悦色,心平气和。每次出远门,都要征求我先生的意见,儿子同意以后才出行。有一次回老家的时候,她穿了一件碎花上衣,质地非常好的姜黄色真丝裤子,手里拎一只小巧的手包,齐耳黑发,洋气知性。正要上车,我先生不知道出于什么心理,让她换了一套朴素的衣服。这令我想起三从四德的古训,也感叹婆婆的一生,其实就是千百年来中国农村妇女的一生,一生都缺失独立的人格和自主意志。

  婆婆过生日的时候,我们总会给她买衣服,请她朋友与她一起吃顿饭,她则总是说,人老了穿新衣服浪费,百年以后穿这些衣服上路就好。当时谁也没有把这些话当回事。有时候她会跟我说起当姑娘时候的一些趣事,也会说起几十年来的种种不如意。说到伤心处,我和她会同时流泪,唏嘘长叹。

  婆婆一生几乎没有生过大病,当病魔突袭的时候,她和我们都猝不及防。咽气以后,子女们费了很大力气才给她穿上特意买的寿衣和我带回去的新旧衣服,不知道她是否有意见。整理衣服的时候,我专门询问了她的朋友们,老人们异口同声地说,你婆婆说她百年以后就穿你们给她买的衣服。入殓之前,我专门把从北京给她买的两双彩漆筷子放在她手边,这盒精致的工艺筷子她曾打开过,也给她的朋友们欣赏过,但一次都没有舍得用过。

  下葬那天,细雨霏霏,看着棺木一点点被泥土掩埋,看着婆婆笑容可掬的遗像,我嚎啕大哭。一个女人,一个平凡而伟大的女儿、妻子、母亲,草木一秋一般,就这样走过了匆匆几十年。

  令我无法释怀的是,婆婆离开我们以后,我收拾一楼房间,发现楼道下面堆放了许多报刊杂志,纸箱盒子,饮料瓶子等等,这些都是我们平时要扔而没有扔到垃圾桶的杂物。我问打扫卫生的勤杂工哪来的垃圾,人家告诉我说,是你婆婆积攒起来要卖钱的,节俭一辈子,看不惯浪费。

  婆婆去世一周年的时候,她走进我的梦里,慈祥快乐的样子,我想,我们是有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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