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凸凹:幽光独照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30日10:14 来源:北京日报 凸凹

  一

  京西有山,名百花山者;北翼有刘恒,南翼是我。凭依旧俗,可谓乡党。然名号不同:刘恒显达,小说获奖,影视辉煌,声振华夏,慕者云涌;而我之凸凹者,虽小说、散文、批评样样亲力而为,勤勉至呕心沥血,文章篇篇都能发表,却像篇篇都没发表,似有似无,不温不火,乃至心绪不平,时感凄凉。

  问计于刘恒,他笑而答曰:作为乡党,说句实话,你的文章,有自我品位,静观价值是在的,时间深处,自有你的位置,耐心地写就是了。他又说,作为一个纯粹的写作者,没必要借助外力以增其雄,也没必要攀星摘月以增其辉,你自身就是一个光源,如灯盏,如红烛,只要燃烧,就有光亮,足可以照亮自己的内心和一己天地。他还说,其实你写作之初,亦非身外的声名,亦非对他人的影响,而是服从于内心的冲动,是自我的需要;如果不是这样,你也不会写。

  他之所言,类似乡间的大地物语,朴质中有深刻的含义,属于把天启的信息作忠实的传递。遂信然。

  萤火虫夜行,始终带着一盏小灯笼,它没有照亮别人的主观设计,只为了自己不迷失方向,却成了别人眼中的一方风景。大河横流,并不是为了载舟,而是奔腾的习性使它不得不汤汤致远。玉米拔节时有响脆的玉音,遂成天籁,但它的本意却只是为了到达一个高度,好结下籽穗。小儿啼哭,没有向大人邀宠的意思,只是为了生命的欢畅。所以,父母即便因此宠过来,他依旧是哭。

  我等本是土地之子,大地道德与伦理是懂的,但名利乱眼迷心,把这一切都忘了,就活得不满足,身心苍凉而疲惫。累之所在,不是生存(写作)本身,而是攀比、争雄,乃至入史、不朽等多余的欲望。

  二

  内省之后,不免要审视一下时世。时世真的是变了,变得只给写作者留下了一个堪称尴尬的生存罅隙。

  母亲自然是望子成龙。但她所想望的龙是龙辇,是人上人的位置,并不是精神的高处。所以,当她看到她的儿子写得昏天黑地、白发丛生,便怜惜地问道:写文章是不是与高就有关?得到无关的答复之后,她说,那还点灯拨蜡、劳神费力地写它做甚?再写出个好歹,就亏了。她之所说,既关涉身体健康,也关涉社会处境。“避席畏闻文字狱,著书都为稻粱谋。田横五百人安在,难道归来尽列侯?”她虽然与龚自珍的胸廓遥之千里,但她那代人的有关意识还是有的。文既不能“列侯”,又有裕如小康的“稻粱”,为什么还写?

  婆娘自然是望夫得道。起初,正是文学产生轰动效应的时候,文章刚一发表,就有倾慕者至,且多是文学女青年。与美女论文,虽不免让她生出情感的担忧,却也让她看到了“道”的影子,她是喜乐的。但是很快,文章之道就越走越窄,且日渐式微,与荣华富贵乃至与应有的体面都愈加无关,她终于失去了耐性,说,你能不能也炒炒股,倒腾倒腾房产?其实她并不是惧怕贫,而是不能忍受世人对文人的轻蔑。

  犬子自然是望父为“王”。王者雄踞于世,君天下,开风气,领风骚,拨人伦,乃地位、势力和影响的象征。所以,当80后的他看到父亲原来是个老派文人,自足之外,衍生不出足以雄踞的效能,便嗒然失色,说,你能不能也学一学人家郭敬明?“文格渐卑庸福近”,这个道理,我等明白而不屑,到了他那里,却成了济世救人的千金药方。

  母亲,家婆,犬子,都是小人物,以生存与生活为本,所以,他们的意愿虽与写作者的操守相距甚远,也殊可悯。关键的是,他们的观念,是社会情态和价值取向的折射,便殊可悲。

  我心苍凉,愤然曰:文章虽不是大道,但也是人走的,一如瘠薄的土地,也是能长庄稼的,勖勉所得,足可以给你等养老、温饱与依靠。

  三

  既见内心,也省时世,写作者就应该进入一种从容与豁达的清明之境。

  首先,要勇于面对。文章之道,就是小径,“自古圣贤皆寂寞”,历来如此。但是,大道入街衢,淹没在红尘之中;小径则通幽,通到“虽艰深孤寂却同时更为博大的精神内部”,看到“人性深处之光”,因而能够享受到“那种只可意会不可言传的精神上的巨大快感”和“在写作中思维上天入地的自由,用语言缔造另一个神奇世界的隐秘乐趣”。所以,幽者,乃接近真理的路径,一如基督教所言的“窄门”。窄门过后,才是真正的生命乐土,在那里,褪去凡胎,灵魂登场,神游八极,向死而生。

  就是说,文章之道,既然是时世之“小”,莫不如变成一种信仰,变成一种有意识的行动。正如奥修所说,“更有意识地行动,你将越来越接近一种只能够被称之为‘神性’的品质——虽不是神,但也不是原来意义上的人,而是一种精神品格,一种生命芬芳。”

  其二,索性就把文章之道,作为一种生活方式,不以物喜,不以己悲,乐在其中。鲁迅研究家张梦阳先生说,文章之道是幸福的,因为它是:“精神避风港”、“心理平衡器”、“价值体现处”、“生命归宿地”。换言之,文章之道,可以让人“知己知人知世”,变得“通透”;可以让人“心中有丘壑,万物皆太平”,变得“淡定”;可以让人“思在远处,尽洗凡尘”,变得“高标”;可以让人“我心不奴,象由我生”,变得“自信”。再换言之,文章之道可以简化生活,淡化物欲,净化心灵,纯化人事,清化环境,强化身体,优化目标。

  张梦阳先生的“七化”之说,承袭于鲁迅精神,字简义繁,可为圭臬。

  其三,一心向义,潜心为文,盗得天光,自照照人。眼下的时世,最本质的特征,是两个字:物化;与物化相对的还是两个字:消费。人一被物化,一被消费,人就异化,人性就趋恶,世情就浇薄,人心无安妥。这一点,马克思《资本论》第六章的初稿里有深刻的阐释,卡夫卡的《变形记》有形象的再现,都是触目惊心的。

  李国文先生特别欣赏《国语·鲁语下》中的一句话:“沃土之民不材,淫也;瘠土之民向义,劳也。”他所击赏,是可作为文人不能太安逸的依据,或者说,文人被时世挤压,反而是大幸。我之所说,民之不材,正是物化的结果——红尘滚滚,物欲横流,比竞消费,何堪向义?何堪精神?人性被湮灭,灵魂被放逐,乃自然之象也。

  所以,奥修之“神性”说,梦阳先生之“七化”说,便不仅仅属于写作者,也作用于时世——文章之道,与抵御人的物化有关。具体说来,物化直接导致的是欲望的膨胀,而“欲望一定是非灵性的,不可能有任何灵性的欲望”(奥修语)。这正是文章之道的意义所在:文可移情,文可铸魂,一切与人的“灵性”有关。

  所以,写作者的幽光独照,不仅照亮了自己,一如云隙中必有天光乍泄一样,也是可以照亮世道人心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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