郭雪波:伊水之阙

　　一条河生生劈开山岭为两半，形如瞭望阙楼，古人随之称曰：伊阙。

　　我喜欢“伊阙”这名字，很诗意，有古韵。

　　劈山而出的伊水源自栾川，经嵩县、伊川、洛阳后向北入黄河，因商朝宰相伊尹出生在河上游而被称为伊水。伊水南来，在洛阳城南形成独特的风景“伊阙” ，又传说那是大禹一把斧子劈开天竺山(又称伊阙山、龙门山)浚通河道，为民造的福。

　　查了一下资料，这里最早也曾叫“阙塞” 。春秋《左传》记有“女宽守阙塞” ，女宽是晋国一名大夫。河西岸莲花洞旁崖壁上，镌刻着苍劲古朴的“伊阙”二字，大约也是春秋战国时的遗字，那会儿亦称伊阙关，发生过著名的“伊阙之战” 。伊阙，背依洛阳，面对三涂，左望嵩岳右眺秦岭，形成“峥嵘两山门，共挹一水秀” (宋·苏过)的天阙奇观。放眼望去，两山对峙，伊水缓缓穿山而过，雾雨蒙蒙，宛如一片仙境。其间，似依稀看见一伟岸的背影在奔忙，那是治水的大禹、日夜凿 山的大禹。

　　后来的古之帝王也在这里凿山，但不是学大禹为治水，而是凿洞造佛，为求神拜佛稳固皇权。君王们信“得风水则得 天下” ，“风水乃风遇水则止，有曲则灵”形成气场，故而四水环绕的洛阳便被选作十三朝古都，风水更佳的伊阙自然成为帝王们精神寄托的宝地。伊阙改称龙门，那是隋 炀帝干的事。自古皇帝们好自命为真龙天子，皇宫朝南正对伊阙，龙宫面对龙门，吉利而和谐，因而隋炀帝为讨风水吉利也定都洛阳。

　　我一直在想，祖先信奉萨满巫教的草原部落鲜卑拓跋氏，为何进入内地后改信佛教，并从大同云冈开始凿佛洞，一直 凿到洛阳伊阙，凿了近百年。也许，无法忘却祖先发祥地呼伦贝尔的嘎仙洞吧，也许鲜卑本是崇尚石头的民族，最早群居山洞，认为木可焚金可熔，唯高山岩石将会

　　永世长存，因而把石佛凿在山洞里更觉永久，期望着佛光长照。北魏开国皇帝拓跋珪迁都大同后，索性让云冈第二十窟最富标志性的露天大佛，就以他自己为母本而

　　凿的雕像，石窟还保留了游牧民族马蹄形和穹庐顶特色。当时的佛界领袖法果和尚匍匐在其脚下，赞颂他是如来佛化身时，这位明智的皇帝拓跋珪脸上难掩得意的微 笑，觉得把佛和自己化二为一，展现人神一体的魅力，让百姓心悦诚服地礼佛归顺，不思谋反，这真是个不错的治国方略。

　　后来的孝文帝在伊阙开凿第一洞造佛像，说是为了纪念他的生母。他六岁继承皇位，因“子贵而杀其母”的规

　　矩，生母李氏就被毒死，这是汉后以防“吕后”事再发而特立的规矩。千年过去了，北魏王朝早已风流云散，但为后 世留下的云冈龙门两座艺术宝库依然灿烂无比。这是凿记了一个消逝的王朝和它远去的梦，展现出这一剽悍游牧民族的另一柔和而博大胸襟，显示了尊严、信仰，还 有人类历史上独一无二的艺术成果。现在，这些都融入了中华文明的血脉，融入了东方文化的传承中。

　　佛，在印度等地纯粹以神的高深境界存在，而传到中国便演化成半神半人，佛为我用了。历代帝王们借佛说事也不尽 相同，如果说拓跋珪以自像为佛，那到了唐武则天时却用了些曲线手段，不再那么直白。她先授意翻译注解并大力推广《大云经》 ，让尼姑和尚们放出风，暗示她就是弥勒菩萨转世，要成为女王，天下之人都将崇拜归顺，而后又拿出自己脂粉银子在龙门凿造卢舍那佛。这尊“光明普照”佛像， 造得与她本人十分相像，加上自造字取名“曌” ，暗喻日明照世，明白无误地告诉世人她就是佛的化身。如此造足舆论后，再堂而皇之地篡夺儿子的天下，就不费什么事了。那尊卢舍那佛(梵文 Vairocana音译，又译毗卢遮那)造型唯美端庄，艺术精湛巧夺天工，西方高捧的维纳斯美神与之相比也不过是小巫见大巫，小儿科了。

　　世间万物有一兴就有一衰，西来之佛在中土的遭遇也如此。帝王们中有尊佛的，也有不尊佛的，甚至不乏灭佛为巩固 自己权势的。北魏太武帝拓跋焘率先开了灭佛先例，后有北周武帝、唐武宗、后周世宗等，成为历史上有名的“三武一宗灭佛” 。上世纪三四十年代中国三大石窟莫高、云冈、龙门遭受空前盗窃，洞窟中的多数佛头被取下卖给了外国人，云冈石窟中好多佛的眼珠被盗走，据说那眼珠都是用夜 明玉珠镶嵌。龙门石窟宾阳洞原有两幅大型浮雕《皇帝礼佛图》《太后礼佛图》 ，构图精美雕刻细致，艺术价值非常高，是反映北魏帝王生活的传世图画，已被美国人勾结中国奸商盗运到美国，现在分别藏于美国堪萨斯城纳尔逊艺术馆和纽约市 艺术博物馆。哦，不知奥巴马和美国人何时归还，让这古老的艺术品重现完美的原貌。我感叹。

　　但那似乎是不太可能的。现在，国家和我们洛阳市政府对石窟保护得非常好。陪同我们的王玲女士这样说。旁边导游在介绍卢舍那佛旁的金刚力士像，称其粗犷豪放雄健有力，两眼暴突气势逼人，是龙门石窟的珍品，当年清理洞窟积土时发现，显然是盗贼未来得及运走遗留的。

　　王玲笑言，我们上学时常来山上种树，从上边爬下来在石窟里玩耍，钻这尊护法大力士双腿间捉迷藏，摸那个被踩在他脚下的小鬼。那会儿不知道什么叫害怕，呵呵，现在挨近点都不可能喽。她又说道，下面咱去河对岸的香山寺，看白园，郭老师肯定喜欢。

　　白园？

　　白居易故居，还有他的墓葬处。白居易晚年在对面香山隐居十八年，号称香山居士，捐资修缮香山寺，死后就葬在白园里的白岭上。

　　我顿时心热，感觉已疲惫的身体，猛然间又充满了激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