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谭盾:用交响乐上传中国文化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28日16:08 来源:大众日报 卞文超

  ■ 周末人物 2014魅力文化

  “我只是觉得,我生在这个世界上,我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把我最熟悉的文化,把这块土地上的风土人情,融入到世界里去,融入到我的艺术里面去。”

  □ 本报记者 卞文超

  谭盾,湖南长沙人,中国著名作曲家、指挥家。22岁时创作了第一部交响乐作品《离骚》,因创造性地在交响乐中使用了板鼓、箫等民族乐器而引发争议;其歌剧作品《马可·波罗》将西方歌剧与中国京剧唱腔融合,成为1997年国际乐坛最轰动的演出,为谭盾赢得诸多国际奖项与荣誉;1999年谭盾荣获当今世界最权威的格威文美尔作曲大奖;其为电影《卧虎藏龙》制作的原声音乐获第73届奥斯卡最佳原创音乐奖、第44届格莱美最佳影视原创音乐专辑;2008年谭盾为奥运会、残奥会制作音乐;2010年担任中国上海世博会全球文化大使。

  9月16日,青岛大剧院音乐厅。94人的交响乐团正在排练,指挥席上一个身影,是全场瞩目的核心。

  这是一个看上去年轻的身影,亮色休闲装,短寸发型干净利落,背对观众席的脑壳发青。以他手中的指挥棒为触发点,仿佛施了一场魔法,掀动整个《武侠三部曲》乐章。

  乐章中,从微曦的晨光,到热烈的篝火狂欢,及至排山倒海的澎湃,忽然,一切归于宁静——在乐团最后排的角落里,水乐器在一位女演奏者的撩动下,传来滴落的水声,倏然滴入观者心扉。把自然的声音融入交响乐,用西洋乐器奏出中国民族之音,这些正是谭盾音乐作品的典型标记。

  17日,谭盾作曲并指挥的《武侠三部曲》在青岛大剧院上演。指挥席上,他把所有的力气都倾注到指挥棒的顶尖,伴随音乐起伏,动作时而劲如武打,时而飘若舞姿,那种全身心的爱和专注,唤起交响乐与所有在场者的共鸣。

  武侠音画留足想象空间

  《武侠三部曲》原是谭盾为李安导演的《卧虎藏龙》、张艺谋导演的《英雄》、冯小刚导演的《夜宴》三部武侠题材的电影所做的配乐,现在已经完全独立成章。学者于丹曾说,《武侠三部曲》里有三把剑,谭盾的交响乐为这三把剑开了锋刃。

  17日,谭盾和青岛交响乐团在青岛大剧院的演出,带来了《武侠三部曲》的升级版。在画面与音乐的交相辉映中,即便一些初次接触交响乐的观众,也能感受到古老传统在鲜活想象力下带来的强烈冲击。

  记者:《武侠三部曲》是先有电影,后有音乐,观众脑海中的画面感很强,原来交响乐的欣赏可以是很具象的。请您解读一下在青岛奉献的这场演出。

  谭盾:我建议,大家在听《武侠三部曲》之前,一定要先看于丹为此写的导听《琴心剑胆》。她说,三位导演是武侠里的三把剑,而音乐让这三把剑闪光。在首演和录制的唱片里,也有三把剑——一个是马友友的大提琴,朗朗的钢琴,还有哈尔曼的小提琴。

  这是我第一次在青岛演出《武侠三部曲》。这个城市给我的第一印象是中西合璧——无论这里的建筑,还是人们的礼仪风俗,都特别有意思,这里的文化底蕴是中西合璧的。而我们这次带来的武侠音乐也是中西合璧的。在青岛这场音乐会上,三位独奏演员吕思清、葛灏和朱琳,演绎了青岛的三把剑——吕思清的小提琴是一把剑,像古琴一样,是一把非常温柔的剑;葛灏的钢琴是一把剑,是虚渺的剑,钢琴跟打击乐的配合非常惊人;而朱琳小姐的大提琴是第三把剑,那是英雄的剑。

  记者:这场音乐会是《武侠三部曲》的升级版,因为在演完《夜宴》后有一个新的篇章是《复活》。《复活》没有先入为主的画面,要怎么去欣赏?

  谭盾:在前面三部作品中,有三位美丽的女性为爱情、生命、武侠而牺牲,是悲剧色彩的。所以,我一直想要她们在新的篇章中复活。这里所说的复活,可能是三个人的复活,可能是神话的复活,也可能是信仰的复活……

  音乐会到这里的时候,我会跟观众讲,大家随着音乐想象自己心中的复活。那可以是音乐的复活、情绪的复活、或者梦想的复活,什么都可以。每次,我们演出到这部分都感到特别过瘾!因为前面部分有具体的电影影像,到了这里,观众和演奏者心中都有自己的影像。观众也会觉得很过瘾,因为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象能力,可以自我组成一幅幅画面。

  我们现在正在全球征集微电影作品,很多人参与到了这个活动中。这种现象更加鼓励和说服了我们,先把音乐做好,然后电影来配音乐,这也是很有效的传播思想的方法。

  记者:在青岛大剧院排练,有什么新的发现和感悟?

  谭盾:这次排练,我用具有禅意的指法来指挥。我发现,磅礴而飘逸的武侠音乐,用这样的指法来指挥,厚重中有清澈,深邃中有飘逸,六个小时下来,一点都不觉得累。

  我跟青岛音乐家的合作特别好。这是一支非常优秀的以80后为主的交响乐团。今天排练下来,我告诉他们,我每次跟交响乐团的第一次排练,特别像一对情人初次见面。我们之间非常紧张又非常渴望、害羞,我们之间非常互动又非常敏感。这种感觉特别好。

  其实,每次跟新的交响乐团合作,对于一个指挥来说,乐团就像是一个幼稚园,我就是一个幼儿教师。为什么呢?因为这个过程需要精力非常集中,潜移默化地用幽默、有趣的方式去引导幼稚园的小朋友。乐团的乐手精力也非常集中,我跟他们合作,把他们带到一个十分纯粹的世界里去。我们有一些灵魂层次上的沟通,能体会到灵魂之间的互相按摩。

  “传”和“承”各有分工

  谭盾出生于湖南,曾在农村劳动,如今坐拥格莱美大奖、奥斯卡最佳原创音乐奖等,堪称世界闻名。在排练过程中,他对细节精益求精,显现出科学家一般的严谨态度。

  “人们对我有一个几十年的误会。他们一直觉得,谭盾是标新立异的典范。其实,我不是标新立异的,我的作品也不是标新立异的,每一部都非常贴近生活。现在我每部新作品的诞生都和一种传统文化捆绑在一起。”

  谭盾对音乐的理解和创作打破了旧有藩篱,独创性地将自然界的原声引入到音乐中,形成了独树一帜的“有机音乐”。看似反传统的技巧背后,谭盾音乐所关注的内核,却是最民族、最传统不过的——《地图》讲石头音乐的消亡,《女书》讲女书文化的消亡。

  记者:在您的作品中,用西洋交响乐来承载中国传统,中西的交融和对话非常明显和直接。可能有人会问,这不矛盾吗?不冲突吗?

  谭盾:我认为,艺术的创造不在于东方或西方,没有地域和时间的限制,而是打破边界永恒存在的。西方音乐的和声、旋律、配器,与中国音乐的点、线、面,一个是几何数学量变,有种精确的稳定感,一个是天地人的哲学,讲究大自然变幻。这两种气息在艺术上都是一种完美的气息。

  我没有刻意去强调,西方一定要凌驾于东方之上,或者东方一定要凌驾于西方之上。我只是觉得,我生在这个世界上,作为一个艺术家来说,我存在的全部意义就是把我最熟悉的文化,把这块土地上的风土人情,融入到世界里去,融入到我的艺术里面去。否则,我觉得我的存在没有任何意义。

  记者:这是一种天然的使命感吗?

  谭盾:作为一个来自中国的艺术家,我个人认为,我还是蛮有使命感的。我觉得,既然要做艺术,我就要把养我育我的土地,把我自己熟悉的生活表现出来,并且希望借此能改变艺术的现状。

  我经常感慨,我们来到这个世界上,是为了改变,是为了参与,并不只是为了到这个世界上来生存,吃一口饭!吃完五十年的饭或者一百年的饭,我就走了,等到来生,再来吃一次饭,是这样吗?我们每一个人都不应是这样的。

  记者:从上世纪80年代的那部《离骚》开始,您就在交响乐中注入中国传统的主题和灵魂,为什么在音乐的道路上始终坚持这点?

  谭盾:我觉得,交响乐是一个世界的品牌。通过交响乐,我们知道了莎士比亚、席勒、歌德等等不同国家和民族的人物以及文化。在这个世界品牌上面,所有的民族、所有的年代的东西,都可以在那里保存并流传。

  不论是在国内还是国外,我都会接受传统,坚持传统,这是一个选择。作为艺术家来说,你要面临走哪条路的选择。我的选择,就是想用交响乐这个世界的品牌,去上传中国的文化。这个过程非常艰巨,但是也非常有效。现在,我创作和创新的每一步,都跟正在消失的传统有关,把创造、再生、复活、消亡,结合在一起。这就是我一直在做和想做的事情。

  记者:像女书等正在消亡的传统文化,通过音乐就可以传承吗?生命力来自哪里?

  谭盾:选择民族传统去进行音乐创作,跟我自己的创作观念有关。我认为,要继承民族传统中优秀的东西,其实创新更重要。我们一直说传承,但传和承其实是不一样的。文化的传承要分两部分:传,是去保护;承,是要创新。

  中国的文化遗产传到我们手里,如果仅仅是传,那是让我们做保管的工作,要一代一代的传下去。但保管、保护的目的是要发扬光大,要有新的东西出现,这就是承。我觉得,我们所有人都可以做传的部分,但不是所有人都能做承的部分。传,要有很好的保护措施,像博物馆的工作。承却是要发扬、创造。

  举例来说,大家看到微电影交响诗《女书》的巡演,会感到这是一部很现代的作品。是的,我寻觅女书,寻觅一个妈妈的起源,寻觅女性吟唱的根源,并不是去复制过去。虽然这个东西消失了,但是我们可以从科学的角度、从人类学的角度去寻找机缘,而这个机缘会刺激你的想象力,从而引发未来女书的发明和创造。女书从过去走到现在,并不是目的,只是经过现在而已,它要去的地方是未来。创造才是目的,一切的追寻和回顾都是在训练我们的想象力。

  从上世纪20年代到今天,我们回顾过去的这近一百年,这段历史有多少新的东西出现?现在早已进入21世纪,总要有21世纪的新的创造。我是一个职业的作曲家,就要用职业化的创作去传承民族文化,要有自己的新的角度去看待她,要用与众不同的方式去扶植她、传承她。

  信仰在音乐中流淌

  谭盾喜欢吃山东菜,和青岛啤酒“最熟悉”。时隔21年,再次来到山东,谭盾忆起与这里有关的青春和友情。

  他说:“我特别喜欢听山东话,我觉得有一种憨厚直爽的质感在里面,节奏非常非常的明朗。方言里面当然有音乐!”

  记者:您第一次来青岛是1983年,当时还在读大学,当时的情景还有印象吗?

  谭盾:非常有印象。我第一次来青岛的时候,被抓起来过一次。

  那时候,我来青岛采集这里的民间音乐,我去了蓬莱,也去了崂山。在崂山,我一直想采集流水的声音。我跟几个朋友到了崂山,听水听得如痴如醉,结果听到一个非常漂亮的泉水声,循着泉声找到一个池塘,那水实在是太清了,太美了!我们情不自禁就跳下去洗了个澡。结果刚下去两分钟,管理人员来了,他说:你们有没有看到这上面写的字吗?我这才抬头看到,有个牌子写着“崂山矿泉水,原汁原池”。

  我当时真的感到非常对不起!我和同学马上就上来了,胳膊上还有气泡,因为矿泉水是泡泡水。我当时就觉得,怪了,为什么下去的时候浮力那么好,原来那是含有气泡的矿泉水!(笑)

  那时,我刚刚读大学。我一直想回青岛,因为我觉得这里很美。

  记者:是什么促成了今天这场演出?这里有没有让您眷恋的人和事?

  谭盾:青岛交响乐团的艺术总监是我的朋友。另外,我特别要提到,在读书的时候,和我关系最要好的同学就是青岛人,他是青岛很有名的作曲家。后来我去美国留学,他去悉尼留学。我读书的时候,他一直跟我介绍谁是巴赫——那时我们刚入学,都还不懂,这个巴赫到底是谁!他告诉我,巴赫,就是古典音乐之父,在他的音符里流着整个人类的信仰。

  当时这位同学教了我很多。他非常善良,处事永远是为别人着想。但是很不幸,有一次他在高速公路上开车,前面有一群野牛,挡住了高速公路。他自己险些撞了车,就想下车把野牛赶走,结果他一出去,另外一辆车跟过来撞上他,他就永远地离开了。所以,我一直想有机会可以在这里看看他的爸爸妈妈。

  记者:山东是中国礼乐传统的发源地,有丰富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您是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亲善大使,是不是到过山东其他地方采风?

  谭盾:我曾经去过曲阜,山东的文化非常了不起。希望以后有机会可以更多地来山东,通过我的作品的构思、创造,体现一点这里的文化底蕴,或者来讲一些传承的东西,做一些关于想象力的训练,跟当地的艺术家、教育家切磋。尤其要跟山东的民间文化嫁接上,感受这里的风土人情。

  记者:中国佛教音乐梵呗的发源地就在山东东阿,您可以去那里看看。

  谭盾:哦,梵呗,我知道。

  其实,我现在每一个新的创造,都跟民族文化的某一个方面有关。我觉得中华民族现在最缺的是信仰,传统的信仰丢掉了,是目前的一个现实。

  接下来,我想做丝绸之路的音乐,通过丝绸之路文化,把我们的信仰找回来。我觉得这是一个值得去做的事情。在敦煌,传到今天的不仅仅是古老的壁画,那里面保存了很多和信仰有关的内容。

  来青岛之前,我在敦煌,参观过一些目前尚未对外开放的洞窟。洞里面竟然有白骨——那些人就在那里等待梦想,一直等到成为白骨。我在敦煌四天,感觉好像重新活了一回。在莫高窟的几百个洞里,有4世纪至14世纪的千年真迹,更有中国人的信仰珍藏。人们从遥远的地方赶来,找到那片沙漠时,常常已经有人病死了。找到那个地方以后,先要凿洞,又一代人没有了。到了第三代人说,我的爷爷凿了这个洞,我就要开始画画了。画完,又一代人没有了。下一代人说,我的祖先留下了这些宝贝,我们要在这里守着它。于是子子孙孙都守着它。这是一个家园梦。

  在敦煌的石窟里,我感觉到了过去人的信仰,看见了过去人的梦,当时音乐就出来了。

  记者:信仰也可以用音乐来传递吗?

  谭盾:音乐总是在注视灵魂,注视道德,注视社会,注视人类。我觉得什么都可以用音乐来传递,这是我非常个人化的观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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