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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文颖和她的南方精神传奇(郭艳)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26日09:39 来源:中国作家网 郭 艳

  朱文颖从《高跟鞋》《水姻缘》《戴女士与蓝》一路走来,《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无疑是她创作中最为重要的长篇,爱者大爱,不喜者则相当不喜欢。 无疑这是一部被忽视和被低估的作品,又恰恰是她到目前为止投入最多精神映射和反思追问的小说。这部长篇带着1970年代作家浓厚的古典——现代的乡愁体 验,叙述着属于独异个人的精神传奇。她的小说叙事在个人化情境中铺排开的是对于一个时代惊鸿一瞥式的打量,人物行走在都市亦徜徉在旗袍高跟鞋的韵致中。在 对于物质器具生存景观的摹写中,试图触摸的是细小历史情境中坚韧的精神性力量,并由此体现出了苏州街巷绵软中的坚硬与执著,由此也突显了朱文颖对于中国当 下文学的价值与意义。

  《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镜像纷呈,南方女性深入骨髓的某种根性在莉莉姨妈那里被揭示被坦露被呈现,这是一种同情理解中的叙事。无数的莉莉们徘徊 在往昔的雨巷中,撑着的那把油纸伞渐变成为太阳镜、防晒霜、遮阳帽抑或防辐射太阳伞,然而不变的是对于烟雨江南和女性自我意识的深深沉溺。在这个文本中, 男性以出走来对抗绝望与虚无,女性则以更为坚韧的内心挣扎来消磨时光。我家族的女人深藏在心里的粗鲁,外婆脖颈上绳子的勒印,强忍悲伤的脸,童莉莉肾病中 悄然绽放的青春与记忆,一次次离婚与复婚,乐此不疲的对于美的饕餮和追逐……这些都是在无法把握男性和男性所建构的所谓历史时,女性所采取的姿态和方式。 因此,当我们回望一个时代的时候,当现代革命中宏大的理想主义日渐成为过眼烟云的时候,我们的内心会悄然而问:属于我的记忆与历史何在?小说恰恰表达了 1970年代生人无法参与宏大历史叙事的内心独白,以及面对历史情境宽容而体谅的姿态。

  被惊吓者的记忆碎片与历史真实

  小说从最日常的世情叙事开始。在母腹中受到惊吓的外公终于出生了,文本从这里开始了关于莉莉姨妈的叙述。这是一个受到惊吓的个人的生活史,同时 又是一部南方古旧家族被中国现当代一系列宏大历史所惊吓的人物命运史。在面对强悍粗暴的历史境遇时,阴郁的柔弱的孤独的避世的甚至于无能的人物保留了某种 对于生活的诗意理解,却只能在南方的阴郁连绵中苟活与偏安。然而,恰恰在这样阴郁忧伤的情境中,小说写出了被历史所惊吓的一系列人物真正的命运感与历史 感。沉默的孤独的个体在被主流历史疏离后的决绝与抗争,无论是以怎样的一种方式,只要是逃离了(或者是拒绝)主流意识形态强大的群体性意识,个体有可能主 动或被动地保有一份对于时代独具面目的真切体验。在这里,站立在苏州街巷中的似乎是一个个平庸者,小说讲述的是他们暗淡无光甚至无聊的人生图景,然而,深 植于这些镜像中的,是历史无法掩盖的记忆碎片,以及碎片中被打捞的真实。在对莉莉姨妈家族的南方叙事中,小说完成了对于历史叙述多面性的执著探求。

  深植于日常的精神性传奇

  童莉莉眼中和日常疏离与历史悖谬的父亲童有源,无疑是时代的另一面镜子。在父亲这面镜子的折射下,童莉莉的肾病、忧郁、消极甚至于某种小资情调 都有了合理的来源与解释。小说塑造了一个站在时代路口沉默观望的年轻人,她不具有《长恨歌》中蓄意的对于当代主流生活的颠覆,而是在首肯现实存在合理性的 语调中,悠长而缓慢地呈现出一代人对于历史与现实的欲说还休的纷繁意绪。正如莉莉姨妈是“一个把革命与浪漫联系在一起的理想主义者。她向往北京,那个火红 的,纯净的、轰轰烈烈的地方。然而,她又是这样的一个理想主义者:她喜欢在蓝天下看鲜红的国旗迎风飘扬,却也喜欢在月圆之夜的梅树底下听父亲童有源吹 箫”。童莉莉们因为血缘、身份、性情甚至于南方地域一贯的气质,她像父亲童有源一样无法参与主流历史中和理想主义有关的日常事件。作为内心充满现实生存欲 望和精神爆发力的女性(可能这种欲望因其细小常常被宏大历史所忽略、质疑甚至于摒弃),她们在日常性中坚守着属于自身的纯粹性和不可言喻的自我性,并以此 来对抗无法进入历史叙事的尴尬与失落。正如小说所说:“莉莉姨妈吃西餐时,她的背挺得那么直,她的脖子仍然有着天鹅般美丽的弧度。她面带微笑细声细气地和 服务生说着话……美食、鲜衣、流淌的音乐、人世间种种看得见摸得着的快乐……我们这两个虚荣的、会娇声发嗲的南方女人……其实我那小资产阶级的漂亮母亲也 是这样的,其实我那郁郁寡欢强忍悲伤的外婆也是这样的,其实这个家族的女人骨子里全都是如此,无一例外,只不过莉莉姨妈更为顽固无耻一些罢了。”

  从日常性出发对于精致生活骨子里的沉溺,滋养着莉莉姨妈们无尽延展的内心与外表。面对一个粗糙的躁动的骤变的时代,保有对于有品质生活的昂扬激 情甚至于成为了莉莉姨妈们的某种宗教。童莉莉和潘小倩兄妹的情谊,月夜、留声机、 书场、养着花花草草的院落与洋楼,甚至于潘小倩和潘菊民突兀地塞给童莉莉的新衣服和一叠厚厚的钱……这些透过小说情节的穿插与推进,默默地叙述着有悖于时 代主流的日常性生活之流。在被历史所惊吓的童、潘两个家族中,童有源和潘菊民以出走的方式逃离了现实的精神苦难,而童莉莉和潘小倩,则选择了坚守。在等待 的过程中,人们以日常性的方式来逃离历史境遇的逼压,由此,僵硬的单薄的生命才得以复苏和醒转,一次次地带着不可言传的负气与娇憨,一头雾水又一路亢奋地 建构着女性自身细小历史的精神传奇。

  生命的解压与精神道场

  无论在大小时代中,保有内心依然是女性不二的生存法则,即是所谓的柔弱胜刚强。面对家庭和子女的时候,来自于母性的建构性力量,让女性无法在生 活现实面前义无反顾地出走或逃离。于是在守望的层面上,她们添加丝缕女人细小而坚韧的情趣、意味甚至于巧智乖张与反复无常。这种对于生命的解压和释放,因 其细小又无章法,往往为经天纬地的男人们讪笑,但是女人们就是在这样的螺蛳壳里做着道场,这种道场所系的是人伦日用的温暖、情趣与快乐。每一个日常的惊 喜、温润与趣味实际上连接着一个家庭几十年的兴味盎然。反之,每一个充斥呆板、冷漠与无趣的日子,同样导向没有任何审美意义可言的糟糕人生。女性内心之丰 美与否,在相当程度上决定了一地域一时代家庭生存场景的模式。因此,在这样的打量中,莉莉姨妈们内心执著的闹腾,对精致生活形式主义的偏执就带着几分精神 传奇的性质。小说通过莉莉姨妈的细小传奇为女性内心执著的精神力量构建了属于日常又超出于日常经验的叙事,让莉莉姨妈们的精神谱系在当代文学中占有了一席 之地。

  在无数的汉语小说文本中,男人用风花雪月、颓废浪荡来确证生命的存在和所谓精神自我的存在,相比较而言, 莉莉姨妈们深入日常性的精神确证,以及跳跃在生存中鲜活强悍的生命力,这些更体现了女性面对生存本身坦然而坚定的姿态。尽管这种姿态更为个人化,却带着对 于日常人伦丰厚的精神性体验,活跃在历史与当下的时空中。在面对历史强悍性力量的时候,莉莉姨妈精神性谱系所呈现出的真挚与温暖,是细小的,但却是深入女 性生命道场的一缕温润的光,并因此弥足珍贵地建构着属于女性自身的精神空间。小说让南方在更具女性意义的历史想象中,走出了螺蛳壳道场的狭隘,充溢着独具 朱文颖面目的精神气质与力量。

  历史场域的游离心态与文学性抗争

  当下主流叙事在不断地确证当代历史的种种重大历史事件的时候,又以各种不同的宏大想象来重构历史场景和历史人物,让历史与真实在众多的影像与文 字中扑朔迷离。而朱文颖的这部小说却钟情于写男人们对当下的出走与逃离,这种对于历史场域的游离实际上表达了多重的意义:家庭内部无法“言说”的沉默,夫 妻、父女之间无法真正交谈——无法抵达彼此的心灵,潘先生夫妇和子女之间基于时代与文化的“隔”,潘菊民和童莉莉之间错误的“对峙”,吴光荣和童莉莉之间 戏剧性的“缘”与“怨”……我们都生活在传统之中,同时也深植于当下的价值体系,当个人和主流意识形态构成某种疏离乃至游离的生活姿态,那么其被边缘和被 遮蔽的命运就无可避免。与历史场域的游离有时是主动的,更多可能是被动的,尤其是对于中国当代不断的历史动荡和政治运动来说,个人往往无法选择未来的生 活。在被抛入大时代的生存当中,多数个体最清晰的感受恐怕还在于时代裹挟前行中的疏离感,但是却很少有人真正去写与主流宏大历史游离的个体以及他们的精神 与情感挣扎。

  《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恰恰在这一点上始终保持着活跃的思考空间和饱满的情感力度。潘菊民的逃离在相当程度上展示了当代人物谱系中稀缺的人物形 象,表达了非主流人物对于历史的独白与倾诉。我们在相当多的小说文本中会发现类似于童有源的人物,但是这样的人物会被划分为社会学意义上的各种类型:破落 的遗老遗少,软弱的旧式青年,平庸的无能者……这些标签中的当代男性被无数英雄叙事和底层苦难叙事所遮蔽,这样的人物所呈现的历史感被强大的意识形态所遮 蔽,同样也被解构意识形态的文本叙事所忽略。因此,童有源在《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中的出现便具有某种形而上的价值与意义,朱文颖通过对童有源略显虚化的 处理与叙述,呈现了一个旧时代人物在当代生活中的虚妄与抗争。一系列的出走、不谙世事、甚至于不负责任,对于生存现实来说是多么不合时宜,但是对于文学来 说又是多么具有文学性,且在一定程度上抵达了对于现实壁垒的文学性抗争。童有源没有能力成为中国式的多余人,但是却以自己独特的方式告别时代昂扬亢奋的合 唱。

  在《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中面对祖父辈的历史,我无疑带上了鲜明的“70后”一代人的怀疑色彩。《长恨歌》中王琦瑶的个人历史依然是建立在对于 主流历史的建构或解构姿态上,而在这篇小说中,无论是过去、未来和当下都无法给出一个明确的对于生存的解释,而正是在这种姿态的写作中,凸现出了一代人的 自我建构意识:在不断地回望、凝视、质疑甚至忧伤与反讽夹杂的情绪中,以怀疑论者的精神来建构生存的合理性。似乎未老先衰,却又充满着对于历史与当下的无 限关注与执著。这种身在历史场域内的游离性观照,让一代人有了某种对于现代与传统两端的同情性理解,因此奠定了对于祖、父辈遥望之中的同情与理解,让乡愁 与诗意始终萦绕着南方家族的落魄历史。在反思主流历史的粗糙凌厉与炫目迷人的同时,带着无限的沉迷和探究,去叙述时代场域对于自己深深的刺激与伤痛。如果 说所谓的社会学意义的文学解读曾经占据着中国主流文坛,那么,从这一代写作者开始,不是被社会先行设置了面对生存场域的姿态,而是写作者主动建构自我与社 会的某种文学文化环境与场域。从某种程度上说,怀疑主义的思维方式让文学真正和自我的生命意志发生血脉联系。相对于弑父或者说无父的写作姿态,这一代人对 于历史与当下的认知姿态,无疑映射了1970一代人自我建构的真诚努力以及这一过程中痛苦的挣扎。

  小说通过莉莉们内心无尽的坚韧最终抵达女性精神道场的温润与安然,对于逃离现实与历史的男性投去无限同情的一瞥,打捞被遗忘被遮蔽的历史与记忆 的碎片,并以此来弥补宏大历史叙事所缺失的柔软声部,赋予这些人物真正的文学性。朱文颖从这篇小说再次出发,以中国南方及其女性的丰沛精神传奇给了当下文 学一次惊艳。从生活现场中转过身段,从美女写作中抽身而出,进入对于历史现场和当下生存的精神叙事。她的莉莉们穿越了旗袍高跟鞋的女性符号标签,走入扑朔 迷离的历史情境与记忆碎片中,在女性精神空间细小精致又抑郁狂躁的诗意中,走向精神传奇的开阔坚韧与明朗。于此同时,朱文颖最终将自己在文学史写作中和他 人区分开来,真正成就了朱文颖和她的南方叙事。

  近日在读《亚洲腹地旅行》,斯文·赫定笔下的亚洲腹地探险无疑就是他个人的精神传奇,即便在面临死亡威胁的时候,他依然会认为:“上路探险征服 未知领域,和不可穿越的险地博弈,这一切都散发着不可抵抗的魅力,让我深深为之着迷。”在斯文·赫定充盈着19世纪末理性主义和科学精神的笔触中,我似乎 又回到了少女时代阅读《哥白尼传》《赫胥黎传》的时光。深夜的寂静中,庸常烦闷的日常和考试在科学理性之光中离我远去,暗夜的宇宙苍穹却近在心智与灵魂的 咫尺之间。所谓的理想主义可能就是在那样的情境中生根,且被几十年的庸常冲洗打磨而无法彻底根除。由此当我看朱文颖的《莉莉姨妈的细小南方》,没有读出人 物心头的怪兽亦或是零余者的无法安适,而是读出了地域性知识所能够孕育出的一种精神传奇。朱文颖的叙事无疑是对于苏童糜烂庭院的一种反拨,也是对于王安忆 上海南方的一种有益补充。朱文颖表达的是一种更为宽容的对于历史与当下的提问方式,且带着某种超越经验主义感知的敏锐和执著。与此同时,在一种地域文化内 部反观与自省又是危险的,必然会带着某种不自知的文学偏好,由此,小说依然会被界定在阴郁南方的无力审美中,无法抵达更为强悍的精神场域。斯文·赫定在亚 洲腹地的所有探险都有着“瑞典”的巨大意象和隐喻,又始终带着横贯欧亚大陆的豪迈不羁。朱文颖的南方在很大程度上丰富和充盈了江浙文化地域中的审美意蕴和 精神情感多义性,更加期待她能够有着更多可以互为镜像的文化隐喻和象征,从而使自己的写作更加接近于对“沙之书”的追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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