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凸凹:母说,或家史

引子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25日13:38 来源:北京日报 凸凹

    1965年,一家人。

    1950年代的母亲。

    1986年,母亲与长孙。

    凸凹

    我和二弟试着向母亲提出,理一理我们的血脉。母亲没犹豫,咂咂嘴巴,一口就答应下来。我差点忘了,母亲虚岁八十,已到了对儿子不说言听计从也是有求必应的岁数。

    我把笔记本摊开在客厅乳白色大茶几上,对陷身在阔大布艺沙发上的母亲说,“妈,可以说了。”

    我的采访架势,让母亲愣了下,但她很快就理解了。我相信,这是母亲人生第一次接受采访,也是最后一次。

    母亲的讲述开始了——

    父母

    突然,母亲朝着我的左手腕就是一巴掌。我问,“妈,咋了,打我干啥?”母亲说,“打蚊子。”我翻动手腕看。原来,母亲看见的,是我戴在手上的英拉格手表,黑暗中发着荧光。

    我生在内江县白马区凤鸣乡,是一九三三年农历八月二十八日生的。父亲刘文灼,偏胖,不光个子不高,文化也不高,也就识文断字的程度。母亲张丽君,穷人家出身,没有文化,能做的事也就家务之类的。

    我们家的家产都体现在鸡公店场上的房产和宅地上,除了两个几乎连为一体的小作坊,还有一处用于生活的住所。这个住所,不是你们想象的深宅大院,你们的外公再有本事也还远没挣到这般家业,至于他有无这样的梦,我不知道。

    一九四九年十二月六日晚十时许,一队手持长枪,腰挂盒子枪、手榴弹和子弹袋的解放军,出现在县城南门街道上。内江和平解放。第二天,凤鸣和平解放。

    有两家乡村小作坊的父亲应该是一九四八年春天当的乡长,总之,当了没两年,凤鸣就解放了。解放了父亲也是乡长,从民国凤鸣末代乡长,成为新中国凤鸣首任乡长。

    父亲当了新中国的乡长不到十个月,土改就开始了。土改一开始,父亲就被请进了县上为旧职员办的“学习班”。土改给父亲定的成分是“工商业兼地主”。

    枪毙父亲是一九五○年初冬,天气变得寒冷、蛇都入了洞的季节。那一天,父亲被乡工作队、乡农会和几个解放军五花大绑押回鸡公店,开完公审、斗争大会后,被推去乡场外执行枪决。

    我从女中毕业前夕,也就是一九五一年秋天,四川省农业厅办在内江专区的“农业技术训练班”开始招收首批学员。尽管家庭出身不好,我还是进了“训练班”。

    我的工龄,就是从进“训练班”那天算起的。别看你们爸比妈大,他的工龄可比我短。

    “训练班”管吃管住管穿衣,每月还发点零花钱。幸好有这个待遇,否则,已变得贫寒的母亲,是无论如何也无法支撑我的学业的。弟弟时年十六,已失了南中初中的学,也不能指望。

    走出“训练班”,到了一九五二年秋天,我被分配到温江专区广汉县政府农业科,具体在北外乡工作。工作了大半年,也就是斯大林死的那年,我又被抽调到灌县农业科上班。

    参加工作后,因为出差去永川、宜宾筠连等地开会,路过内江,回过几次家,加之与弟弟的通信,这样,对家里的情况,多多少少、及时不及时,总是知道的。

    土改的时候,凤鸣大户人家的房地产,都被充了公,进行了重新分割,母亲和弟弟就从鸡公店铺面瓦房里搬了出来,搬进了场外乡间的新家。新家是一间茅草土屋和一个四处漏风的牛棚,从面积看,母子二人,也够住了。

    一九五五年夏秋之交吧,去筠连开会那次,我回到家里,弟弟一家——弟弟已婚——住茅草土屋,我和母亲住牛棚。夜已经很深了,月光也不知去了哪儿,我们娘儿俩躺在床上,拉着家常。突然,母亲朝着我的左手腕就是一巴掌。我问,“妈,咋了,打我干啥?”

    母亲说,“打蚊子。”

    我说,“哪来蚊子?”

    我翻动手腕看。母亲指着我手腕上那粒移动的亮点,让我看。原来,母亲看见的,是我戴在手上的英拉格手表,黑暗中发着荧光。

    我们笑了。母亲笑得不好意思,我却觉得母亲的不好意思,温暖无比——不然,这点小事,五十多年了,我为啥还记得这么清楚?

    这只瑞士夜光手表,是我用补发的工资,加上平时的积蓄,花了一百七十多元买的。

    记得我一九五八年“国庆节”期间,去万源结婚,完婚回来,打道去凤鸣。刚走到鸡公店,就听见几个小幺妹朝我喊,“刘大姐,你妈死了!”

    “刘大姐,你咋才回来?你妈都埋了。”

    我一听,不敢相信,又不得不相信。我哭喊着朝家中跑去,见到弟弟,又朝坟堆跑去。

    坟在山坡上。我跪在坟前,手触到的香灰还是热的。

    我是给母亲带喜糖回来吃的,母亲却永远不能张嘴了。

    弟说:“姐,妈昨天死的,今天才入土。棺材钱都是我找人借的。”

    我说:“没事,姐身上没带钱,姐回到灌县后,就把钱寄你,还人家。妈是咋死的?”

    弟说:“黄肿病,饿死的。”

    我问:“你们不是一直在吃公共食堂吗?”

    弟说:“是啊。可是,到后来,连牛皮菜、红苕藤都不够吃了。”

    望着面前的弟,我想,母亲一定舍不得吃,把仅有的食物,让给了儿子。我想责问弟弟,但我什么也说不出口。对母亲,除了寄点少得可怜的人民币和粮票,我又做过什么呢?那时的人民币,又能买到什么呢?

    我的母亲叫张丽君,比我大二十岁,算来,生于一九一三年。

    爱情

    你们或许不知道,你们的爸爸年轻时,多么阳光、健康、英俊,还爱把一只口琴吹得悠扬无比。那时,我们都喜欢唱革命歌曲和苏联歌曲,那时,我们都有一颗文艺的心。

    我和你们的爸爸是在一个“学习班”里认识的。这个“学习班”是省农业厅茶试站办的,办在灌县。你们的爸爸是从重庆园艺学校来的“学习班”,属学用结合的见习性质;我是从灌县人民政府农业科去的,纯属工作性质的业务提高学习。

    正是在这个“学习班”的学习生活过程中,我和你们的爸爸建立了恋爱关系。当然,是你们的爸爸提出来的。

    你们爸的爸,也就是你们爷爷,原在汉阳兵工厂工作,共产党员,焊工、钣金工,啥都会,技师级水平,还参加过“二·七”大罢工。后来,日本人打过来了,他就随厂到了上海,接着又随厂到了抗战时期的陪都重庆,在空压厂工作。

    你们爷爷在重庆安家后,写信让你们的爸爸从孝感农村老家过来团聚。于是,你们的爸爸就跟着他的“昆山叔”,步行两千里到了重庆。你们都见过你们爸爸脚肚子上的青筋吧,盘根错节的,好像随时都会跳出肉皮外来。这些青筋,就是他当年顺长江而上,走出来的。

    你们的爸爸在他们几弟兄中,最能读书,读了重庆一中(中正中学),又读了重庆园艺学校。园艺学校,在北碚,后来并入了“西农”。

    你 们的爸爸正把园艺学得上瘾、准备在工作中一展本事时,学校接上级指示,决定变“鲜花珍草”为“发展农业”,这样,他那个“园艺班”就在毕业前夕,被改为 “茶技班”。正因为改为“茶叶栽培技术班”,你们的爸爸才来到灌县的“学习班”。这样,我们就认识了。算来,这是一九五四年的事。

    你们的爸爸是“领导一切”的“工人阶级”的儿子,开朗、正义、高高大大,这你们知道。你们或许不知道,你们的爸爸年轻时,多么阳光、健康、英俊,还爱把一只口琴吹得悠扬无比。那时,我们都喜欢唱革命歌曲和苏联歌曲,那时,我们都有一颗文艺的心。

    总之,我需要的是阳光的照耀,需要的是“根正苗红”的无产阶级接班人。你们的爸爸很优秀,我需要的,他都有。

    我们相爱了。

    在 灌县茶试站学习期间,有一个去乡镇实践的安排。全班分了几个“实践组”,我作为已参工的革命干部,当了其中一个组的“领队”。我的任务是,带着分给我的两 男两女学生,去漩口、紫坪实践茶叶栽培技术。两男两女四个学生中,其中一个,是你们的爸爸。他虽然大我四岁,但还是一个未毕业的学生。你们的爸爸当学生队 员的那个阶段,他向我提出了建立恋爱关系。

    我与你们的爸爸,在“学习班”时就是一个组的;实践回来后,又开始学习,但他却不想与我同组了;他不想与我同组,不是不愿意,而是不好意思;那时的恋爱,就像搞地下工作。

    灌县茶试站学习时间为一年。一年后,你们的爸爸被分到大巴山腹地的达县专区农业局,十几天后,又被分到大巴山深处、川陕交界处的万源县人民政府农业科。

    这下,我们天各一方了。我和你们的爸爸分手了。

    分手后不久,灌县当地一个叫周驷田的公安开始追我。这个信息,筠连开会那次,被你们爸爸的一个参会同学晓得了,这样,你们的爸爸也晓得了。他晓得有人追我后,又反过来追我。他给我写了一封长信,啥都写了。啥都写了也就一句话,想与我重归旧好。

    我给你们的爸爸回了信,答应他的要求,和好如初。这一和好,就是一辈子的事了。

    婚姻

    这时,我的英拉格已被你们的爸爸借出去整整一年了。你们看,你们的爸爸是不是对人太好了,好得简直让人受不了。

    我和你们的爸爸是一九五八年十月一日举办的婚礼。

    为了这个婚礼,我去了万源。我和他是在县政府会议室结的婚。我们收到的贺礼有脸盆、毛巾、肥皂。

    县政府把打字室油印间腾出来,做了我们的洞房。铺盖、枕头是借的,我们只买了床单、枕巾。结婚刚三天,我们就去了你们爸爸下乡的庙坡区。在庙坡,杜乡长让出了他的寝室,这让我们特别感动。

    为了不影响你们爸爸的工作,我的婚假还没耍完,就踏上了返程路。走的那天,你们的爸爸把我送到一个叫“偏矮子”的地方,就回了庙坡。他说送到县城,被领导看见,领导会不高兴的。

    我说:“你就不怕我不高兴?”

    他说:“你会理解的。”

    我说:“我不理解。”

    他说:“都在干革命、促生产。我们,卿卿我我,缠缠绵绵,这算啥呢?”

    我笑了:“一点玩笑都开不起。好了,再见!”

    我一个人走到县城,在汽车站买了车票,第二天坐上了去重庆的班车。

    到了重庆后,我在杨家坪你们爷爷家耍了几天。

    ——我做梦也没想到,我的母亲,正是在这几天,死在了凤鸣。由于婚假未完,我回了趟凤鸣,在凤鸣,看见了母亲的坟冢。

    那时的时间好像永远用不完,车在路上慢吞吞开也不觉得怎么样。从灌县坐汽车到成都,从成都坐火车到重庆,再从重庆坐汽车到大竹,到达县,最后到万源,每到一个地方就要住一夜,这样,灌县到万源,来回在路上的时间都需要十天。

    婚后那些年,有时我去万源,有时你们的爸爸回灌县,我们像南来北往的候鸟,年年都在飞来飞去。

    在 灌县,你们的爸爸趁我上班时,喜欢骑着我的英国造自行车,戴着我的英拉格手表,在他的同学中洋盘。有一次,他把我的手表借给了彭县的一位同学陈方发,陈方 发又借给了他的护士女友。我让他找陈方发把手表要回,他不干。后来,在重庆,我把这事儿告诉了你们的爷爷、婆婆,他们把他骂了一顿后,才去彭县要回了表。 这时,我的英拉格已被你们的爸爸借出去整整一年了。你们看,你们的爸爸是不是对人太好了,好得简直让人受不了。

    这只英拉格,我一直戴到本世纪初,才换下来。记得一九九七年,老大你开车,拉着我和你们的爸爸去凤鸣,我戴的都是英拉格。你们的爸爸从未去过凤鸣,一九九七年那次,是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一九六一年,麦收季节,我又一次去万源探亲,正是这一次,怀上了老大。

    我去县政府农业科找你们的爸爸,他们说他在茶垭。我一到茶垭,就见县工作队的人在割麦子,他们说,他在另一个队。

    那一次,我和你们的爸爸,吃在公共食堂,住在农民家里,跟人民公社社员没有两样。

    农业部门是个经常下乡的单位,因为生了老大,我就打报告申请到一个不下乡的岗位工作。这样,一九六二年,我就成了灌县商业局紫坪供销社一名营业员。

    两年后的夏天,我又生了老二。

    妈一个人,带着你们两个小孩,艰难可想而知。我请了人带,但请了人也忙不过来。我让你们的爸爸找单位调到灌县来,他不干,说开不了口。

    我说,“那我抱着两个娃儿,去找组织,去找你们县委书记,求他们放人!”

    你们的爸爸说,“组织不是不解决,只是解决的办法与我们想的相反。解决你到大巴山可以,解决我到成都平原不行。”

    你们的爸爸磨不过我的纠缠,终于干了。他干了,组织却是不干。我又坚持了一年多,终于坚持不下去了。我含着眼泪,服从组织安排,踏上了进山之路。

    一九六五年冬天,我和你们的爸爸,结束长达七年的婚后“两地分居”生活,在万源县城安了家。

    去万源前,我卖了我的英国造自行车。我可以适应山区生活,英国造自行车不行。

    兄弟

    我前些年就听你们舅舅家的人说过,说我们家风水旺,是因为那坟边的一棵树,一直朝着女儿长呢。我在灌县,它朝着灌县长,我在万源,它朝着万源长。

    母亲的讲述结束了。

    这只是母亲前半生故事的一个梗概。如果母亲拉抻开来讲,我又宽挖深掘地写,一定会出一部长篇小说来的。

    母亲几年前,在万源二重岩公路上,被一辆“摩的”撞了,左耳撞出了血。那以后,母亲一只耳朵越来越背,一只耳朵越来越灵。

    毕竟背了一只耳,现在,母亲一说话,楼板都在震动。

    毕竟背了一只耳,采访母亲,已变成一项苦差事。但再苦,这事儿也值得做。

    趁这次母亲到成都来我和二弟家耍,春节前夕,我们兄弟俩商议后,向她提了个建议:能否由我们出点材料钱,舅舅家出人力,把外公外婆的坟适当修葺一下。

    我们知道,外公外婆的坟被时间毁得不成样子了。

    母亲说,修坟不是小事,农村讲究个风俗风水什么的,我是嫁出去的女,泼出去的水,承头修坟,不知合适不。再说,我前些年就听你们舅舅家的人说过,说我们家风水旺,是因为那坟边的一棵树,一直朝着女儿长呢。我在灌县,它朝着灌县长,我在万源,它朝着万源长。

    我和二弟认为,把我们的想法告诉舅舅,修与不修,由舅舅决定。

    母亲在我家中拨了电话。舅舅在电话那头说,这事儿太大,他要跟他的一群儿孙商议下,而儿孙们,还在外边打工,要大年三十才回来。舅舅也到了唯儿子是从的年龄。

    舅舅沿成渝铁路坐火车去过重庆,我幺爸至今都记得他背去的甘蔗。他还沿襄渝铁路去过万源。我见过舅舅两次,一次在万源,一次在凤鸣。舅舅个子痩小,不多言不多语,厚道,老实。

    一 九九七年送父母去凤鸣见舅舅,也见到了舅舅的几个儿子,我的表兄表弟。当时我手头有个建筑工程,表弟刘勇说他能干,他在北京、深圳干过大工程,建过大房 子,还说他手上有一支特别能战斗的队伍。他说凤鸣的建筑队伍全省第一、全国闻名。我想,交给哪个都是干,就交给他吧。于是,我回到成都准备好“三材”后, 就打电话让他带着队伍来干。谁知,他只带来两三个人,说工人们都在工地上,一时没喊拢。我又等了他几天,还是没喊拢。我急得不行,开着桑塔纳连夜到内江, 陪他找人。但,依然没找到。

    他丢给我了一个烂摊子!期间,工地上的钢材都被人盗走了一些。

    我赶回成都,以蚀财免灾的心情,打发走了他的人,重新找了包工头,手忙脚乱地做完了为他擦屁股的所有事。

    在成都的时候,表弟时不时会到我家中来坐坐。他每次离开后,我老婆都会大开门窗、风扇,把满屋的脚臭吹走。

    春节期间,舅舅打电话来了,说商量好了,可以修,修坟费三万多元。母亲一听,吓了一跳,当即回答,算了,不修了,要修你们修吧。

    的确,这个数目也吓了我和二弟一跳。也许我们是外行,原先的想法是,兄弟俩一人出三千元,六千元买点水泥、沙石和两块碑,应该是够了。我们的经济状况,还远没有达到“书生意气,挥斥方遒,指点江山,激扬文字,粪土当年万户侯”的程度。

    一腔热血献孝心的修坟之思,就这样搁置了下来。

    母亲还是那么爱面子,穿着、首饰,还是那么讲究。除了耳障,偶尔感冒,身体很好,啥毛病没有。为了不伤牙口和便于消化,母亲的主食,已变成了软饭和肥肉。

    一生节约得近乎吝啬的母亲,这两年陡地阔绰起来,给孙子派过年钱,见一个给一个,出手就是一千。

    母亲显见老了,不老的,还是那手好字,女中学养,字里见着呢。

    选编自《中国作家·纪实》2014年第一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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