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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一:乞巧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1日11:48 来源:天津日报 龙一

  插图:季源业

 

   1973年8月3日,星期五,农历癸丑年七月初五。天津市河北区东四经路居安里9号。我12岁。

  已经七八天了,我的心情很糟糕。收音机里正在播送《一份发人深省的答卷》,男播音员的声音如雷鸣:“这封信提出了教育战线上两条路线、两种思想斗争中的一个重要问题,确实发人深思。”这是在讲辽宁省兴城县白塔公社枣山大队第四生产队的一位下乡知识青年的故事,他的物理化学高考试卷得了零分,但他在试卷上边写了一封信,于是成为“反潮流”典型,受到英雄一般的颂扬。

  我转了个台,女播音员的声音似锋镝:“旧高考制度的复辟,是对教育革命的反动,是资产阶级向无产阶级反扑。”我关上收音机,从床下拉出一只胶合板茶叶箱,里边是我“偷抢拐骗借”来的几十本书,竖排版,繁体字,百分之百“封资修毒草”。我深知自己有两个巨大的缺点,一个是嘴馋、打架、不听话,另一个是“书虫子”,只不过我心底一直深藏着一点点希冀,就是用“书虫子”这个缺点,来抵消“淘气”这个缺点,负负为正嘛。然而,收音机里对那位知识青年的颂扬,打破了我的这点“私心杂念”,于是我迷茫了。

  同学小夏敲门进来。她是资本家离婚小老婆的私生女,在学校我们是“一帮一,一对红”。她道:你今天为什么旷课?我打开收音机,女播音员:“对于那些多年来不务正业、逍遥浪荡的书呆子们,我是不服气的。”小夏是个体贴到人心坎里的女孩儿,她立刻将话题一转道:郑爷爷让我请你的大驾。

  曲艺团说评书的郑爷爷接受了一项政治任务,终于得到登台演出的机会,让老头儿很兴奋。他笑道:来了,爷们儿,后天“七月初七天河配”,人民礼堂演出,来的都是“翅子”,你们两个学生觉悟高,帮我“掌掌眼”,免得我像白云鹏的徒弟,犯政治错误。我知道他说的“典故”,据说是1949年在北京怀仁堂,也不知是哪个“棒槌”当的“戏提调”,许是任务紧急,临时找来一个不入流的京韵大鼓艺人,乐队也是现攒的。那天的演出曲目是马上就要发表的伟大领袖的诗词《中国人民解放军占领南京》。不承想,这位大鼓艺人演唱有个“添字儿”的毛病,这边乐队奏过门,他击鼓如节,但一开口便出了错。他唱道:钟山(那个)风雨(就)起(了)苍(昂昂昂)黄(昂昂),百万(的那个)雄师(他怎么能够)过大江……据传言,伴奏的听他唱到这,丢下三弦,撒腿就跑了。

  这时郑爷爷穿上新中山装,将连三桌子横过来,站在后边一拍醒木,先念了八句“定场诗”:劝君少骂秦始皇,焚坑事业要商量。祖龙虽死秦犹在,孔学名高实秕糠。百代都行秦政法,“十批”不是好文章。熟读唐人《封建论》,莫从子厚返文王。

  我说:打住,老爷子,您这说的是“批孔”的段子。郑爷爷点头:没错,《孔老二污杀少正卯》。我笑:您比那唱大鼓的胆子还大,拿伟大领袖的《读〈封建论〉一呈郭老》当“定场诗”,那位“高干”大诗人是您能戏弄的?定您老一个“现行”算是便宜。郑爷爷脸都吓绿了,问小夏:真的?小夏点点头。郑爷爷拍脑门:老糊涂了,可不演交不了差啊。我问:就这段子,要是演了呢?郑爷爷说:唉,那就把我自己“送了忤逆”喽。我对小夏道:你也别白听评书,帮郑爷爷写份检查吧。小夏问:写什么?我说:就写思想觉悟低,学艺不精,评书段子没编出来,听候领导处分。郑爷爷一拍大腿:爷们儿,你算救了我,可后天我又没机会上台啦?我说:您接着去塘沽码头“画锅”。郑爷爷苦笑:置下“杵儿”来,我让你郑奶奶给你们炸“巧果”。

  小夏在连三桌上下笔如飞,却插言道:郑爷爷,您帮我说说他,他最近不好好学习,老让我跟着操心。前两天我跟郑爷爷说过心里的烦恼,他便对我道:咱爷俩儿不是一天两天了?我说:您算我师傅。郑爷爷说:“摆知”就不必了。我说:没您我也听不到那么多故事,学不会“春点”。郑爷爷说:打小我看你就是人中龙凤,要是有皇上,你小子至少也考个榜眼、探花,别浪费了老天爷赏给你的才华。我摇摇头,没言语。榜眼、探花那是封建迷信,我不稀罕,可要是一辈子好吃好喝,还有闲书看,我就知足了。郑爷爷转头对小夏道:闺女,你是个好孩子,也想法子劝劝他。小夏说:我这正想主意哪。说着她递过来两页纸的检查:领导要是说不够深刻,您再找我。郑爷爷说:太好了,回头我送给你女孩过节用的五色丝线、德国缝纫针。

  我们从郑爷爷家出来,迎面撞上街道代表。她身后跟着民警,手里敲铜盆:“批林整风”要落实啊,孔老二不是好东西;牛郎织女是劳动人民,严禁搞迷信活动啊。各家大人出来围观,民警将解放前串茶馆算卦的曹无极叫了出来,曹无极说:冤枉啊,我真的不敢搞迷信活动。街道代表指着墙上的标语问:这是什么?曹无极说:伟大领袖万寿无疆。街道代表说:你是“屁眼儿上拔罐子——嘬屎(作死)”啊,伟大领袖“万寿”,你却自称给新中国算出“二百年江山”来,还敢说没搞迷信活动?

  街道代表和民警推着曹无极去了,我跟小夏面面相觑,心中打鼓,因为我们也有一个封建迷信的计划。小夏和她妈妈一样手笨,只能靠糊纸盒过日子。她今年最大的心愿,就是借着乞巧节,求织女把她变得手巧,然后做出口羊毛衫“挑花”的加工活,多挣些钱补贴家用。

  小夏问我:你打算怎么帮我变得手巧?我问小夏:你打算怎么劝我“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家同院的张奶奶出门来,将手上的两只瓷碗放在阳光下,笑道:小孩子家家的,不能搞封建迷信。我瞄了一眼瓷碗里发芽的绿豆和红小豆,坏笑道:您这肯定不是“种生”,而是发豆芽。张奶奶将食指放在唇上,目光如电:别瞎猜。她家新娶的儿媳妇一年多了还没怀孕,确实该种个“五生盆”求子了。

  晚上我去金教授家学中国画,问金奶奶:您“七月七”打算怎么过?金奶奶摇头:祖上传下来的书都给“抄家”了,剩下的衣服也没一件“大毛”的,晒衣晒书的雅事就算了吧。金教授祖上是清朝皇族,下放到工厂烧锅炉,他笑道:七月七恰逢星期天,若天气晴和,我便出去晒晒这一肚皮的书。金奶奶瘪瘪嘴:那“晒衣”呢?金教授说:就晒晒这身工作服,“未能免俗,聊复尔耳”!他说的是魏晋时两个名士的故事,恰好我知道,便笑了起来。金教授说:别光知道笑,看看你画的那叫线么,简直是蚯蚓爬;中国画讲究的是画线如写字,你还是多练练字吧。我说:您给推荐本字帖。金教授说:家里那些宋拓、明拓的碑帖都让学生们当“四旧”给烧了,你去书店买本柳公权的《玄秘塔》吧。

  8月4日,明天就是“乞巧节”。放学回家的路上,小夏对我说:明天你跟我去趟文庙。我说:拜孔老二法犯,我明天得去买字帖。小夏说:新华书店古籍部就在文庙里。我说:要是这样,中午咱们干完那件“封建迷信”,下午去。远远的,我看见曹无极肩扛竹扫帚走来,便让小夏独自回家,因为有些话我想单独跟曹无极说。小夏横了我一眼:别惹祸。

  8月5日,乞巧节的正日子。我替曹无极扫完街道已是正午,街道代表又敲铜盆:别搞封建迷信啊,听党的话,走革命路,孔老二那套要不得。等街道代表走过去,我到院子里等小夏,见张奶奶端着那两只瓷碗出来,张爷爷跟在她身后道:我听孙子说,昨晚街道代表把铜盆放在房顶上接露水。张奶奶一边用红、蓝丝线将一寸来长的豆芽扎成一束束的,整齐地码放在瓷碗里,一边说:我听刘婶她儿媳妇说,那娘们儿开了张“三联单”,上卫生院配的松仁、柏子。郑爷爷恰巧一步迈出来问:松仁、柏子、七月七的露水,你们这是要配长生不老药啊。张奶奶笑:是街道代表。郑爷爷一听这里边有是非,便又退了回去。张爷爷嘻皮笑脸:你说她寡妇一个,配药给谁吃?张奶奶把眼一瞪:“靠人儿”呗,现如今不是你在毛纺厂当“工头”那会儿了,别动歪心思,小心我大义灭亲。张爷爷一缩脖:有你这母老虎看家,歪心思只能动在吃上,今天炸巧果吗?张奶奶说:炸他奶奶个纂儿。张爷爷说:那就给我半斤细粮票,我去桂顺斋买几块“小八件”。

  小夏来了,手里拿着个海碗。张爷爷举着粮票正往外走:闺女,你这是“乞巧”啊?郑爷爷推门出来拦住张爷爷的话头:你自己扎“五生盆”就得了,别打扰孩子们。说着话,郑爷爷交给小夏一个纸包,里边果然是五色丝线和一板十根绣花针。他道:你是个好孩子,必定手巧心灵。言罢,他便出门去了。小夏在他身后鞠躬:谢谢郑爷爷。

  我让小夏把海碗放在阳光下,倒上半碗水晒着。去年也是我陪小夏乞巧,可绣花针在水面上浮不住,入水即沉,委屈得她哭了一场。见小夏将绣花针从纸板上一根一根拔下来,紧张得手抖个不停,我心里也不是滋味。她家里孤儿寡母,日子太难过了,要是有手艺干点加工活,真能解决不少困难。但今年帮小夏乞巧,我心里有谱。不管怎么说,我也是天津卫的小老爷们儿,除强扶弱,济世安良,这是本分。

  半个钟头过去了,小夏问我:现在开始吗?我说:你打算放几根针?小夏说:去年放得多了,今年就放两根吧。我伸手说:拿给我看看。小夏说:“男不拜月,女不祭灶”。我说:看看怕什么。小夏给了我两根针,我用手抓头皮:这两根好像有点粗。小夏换了两根给我,我捏在手里摸索半天:这两根行。小夏要哭:我不敢放。我说:不往水里放,怎么能知道你是巧是拙?

  小夏抖着手,将一根针横着放在水面上,没沉,浮在水面上了。她惊异地望着我,我说:快放第二个。第二根绣花针也浮在了水面上,小夏的脸上全是泪水。我说:你别光哭,看看是巧是拙。张奶奶在我们背后冷冷道:针影交叉似剪刀,还能不巧!我定睛一看,果然阳光将两根针的影子投射在碗底,像剪刀一样交叉在一起。小夏转泣为喜,鼓掌大叫:我手巧,真的手巧。

  我故作不痛不痒:巧就巧呗。其实,昨天我拦住因为搞迷信活动,被罚扫大街的曹无极,就是为了今天小夏乞巧的事。小夏这孩子死心眼,去年乞巧不成,难受了好多日子,今年我无论如何也得帮她乞巧成功。听我说明情由,曹无极把脑袋摇得像拨浪鼓:我是“嘴子金”,算卦的,文化人,不知道你说的那些烂事儿。我冷着脸:我们学校最近批斗会开得少,要是挖挖您早年“卖戏法”骗人的勾当,那些爱打人的同学们肯定喜欢听。曹无极立刻软了下来,抱拳拱手:小爷儿,我早知道街面上有你这一号,你说吧,什么事?我问:小夏的针为什么浮不起来?曹无极答:早年乞巧用的是井水、河水,碱性大,太阳晒一会儿,碗里的水面上能结一层水皮子,针就浮起来了;现如今是自来水,太干净,当然不行了。我又问:明天我到哪给她找井水、河水去,还有别的办法吗?曹无极再答:没有了。

  我知道他必有办法,只是,用郑爷爷的话说,曹无极这老家伙心眼坏,不会轻易告诉我。昨天晚上,我原本是想找郑爷爷讨个办法的,郑爷爷摇头:可着咱们这条街,要是有人会这种坏门,只有曹无极,那家伙改行算卦之前是干“挑除供”的,骗人的小把戏最多。于是我客气道:曹爷爷,咱爷俩儿打开天窗说亮话,怎么着您才能教我?曹无极说:叩头拜师,就不必了,你帮我扫三天大街。我点头:没问题。等我把街道打扫干净,天已经快黑了。我送扫帚到曹无极家,他正就着朱漆小炕桌喝酒。我说:扫完了,说吧。曹无极说:还有两天哪。我说:明天我就得用。曹无极说:我看你印堂发亮,必有一步好运,等三天大街扫完,我白给你“推算流年”。我伸手把住炕桌:明天就是乞巧节。曹无极忙按住我的手:爷们儿,屁大点事,不带掀桌子的。于是,他告诉了我那个法门,其实很简单,就是在头发里抓点头皮屑,填在针眼儿里,针就能浮在水面上了。

  乞巧成功,小夏兴高采烈,拉着我直奔文庙新华书店古籍部。文庙里的建筑很破烂,泮池里没有水,房子上的油漆全都掉光了。古籍部在院子的东北角,旁边是座三层阁楼。许是星期天的缘故,书店里人很多,多半是书法爱好者,挤在柜台边高谈阔论,什么“新魏碑”、《灵飞经》之类的。我母亲非常支持我学习,听说我要买书,昨天给了我两毛钱。我挤到柜台边,买了一本《柳体“玄秘塔”标准习字帖》,北京出版社,定价一角二分。

  小夏见我满头大汗地挤出人群,便悄悄拉着我来到旁边的三层阁楼前,指着上边道:我给你挡着点,你拜拜。我说:拜什么?小夏正色道:别乱讲话,拜就是了。我不想让小夏生气,便双手合十,望着楼上拜了几拜。不想,楼里出来个胖老头,大喝一声:小毛孩子又不考大学,拜什么拜!这时我才看清,阁楼门边油漆脱落的柱子上,有副字迹浅淡的楹联:星透光芒文有象,笔补造化天无功。我盯着小夏问:这不是魁星阁吗?小夏笑道:郑爷爷说的,七月初七,书生拜魁星,必有状元之份。

  小夏这是鬼迷心窍了,但我又能说她什么呢,毕竟她是真关心我。小夏说:郑爷爷还说了,让我带你去李公祠大街,看看刘春霖的状元楼,免得你意气消沉,没了志向。我可不想中什么状元,当官多累,连个不算官的街道代表都那么辛苦。我只想一辈子清闲读书,当然了,还得有好吃好喝。于是,我拒绝了小夏参观状元楼的建议,用买书剩下的八分钱买了两根冰棍儿。奶油冰棍五分,我给了小夏,我吃水果的,三分。

  小夏说:好吃,长大后你跟我结婚吗?闻听此言,我的冰棍儿掉在了地上,斩钉截铁道:只要不逼着我当状元,什么都好商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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