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低俗小说》：你不知道世界在哪一刻翻脸(李墨波)

昆汀·塔伦蒂诺

《低俗小说》电影海报

《低俗小说》电影剧照

　　《低俗小说》拍摄于1994年，20年后再看，依然激动人心。细想起来，影片的内容和情节，无非是一些黑帮电影的老桥段，对于熟悉此类电影的观 众来说，这多少有点平淡无奇，甚至有些无聊。但昆汀·塔伦蒂诺的非凡之处就在于，他把这些老掉牙的桥段处理得非同寻常，稀松平常的剧情充满了戏剧性，牢牢 地吸引了观众的注意力，扣人心弦，高潮迭起。很多场戏更是成为影史上的经典场面，至今仍为人津津乐道。

　　该怎样形容这片子的节奏呢？它好像两个饶舌的人在喋喋不休地争论，气势汹汹，言语中暗藏杀机，随时有动手的可能，你不知道他们会在哪一刻翻脸。

　　没有哪个导演会在谋杀的前一刻安排那么长时间的唠叨。昆汀痴迷于这种唠叨，他总是不厌其烦地在各种时刻加入唠叨，这几乎成为他的标签。千钧一发时，唠叨仍然在持续，张力增大，黑色幽默的成分就显现出来。

　　昆汀这个坏小子完全掌控了影片的节奏，一方面他会在让人窒息的时刻加入大段啰唆的对白，让疾驰的节奏舒缓下来；另一方面，当你的神经稍微放松一 点时，毫无征兆的突然事件又会把你一把拉回来，重新加速上路。就在这种不可预知的节奏中，观众深陷其中，欲罢不能，大呼过瘾。昆汀坏笑着，玩弄观众于股 掌。

　　《低俗小说》呈现出与以往电影截然不同的气质。他反对以往电影的节奏，他不按常理出牌，该出手时不出手，他在情节紧张的时候加入大量的对白，来 延迟暴力的发生。他反对以往电影的线性结构，影片并没有按照时间顺序渐次推进，电影行进到末尾居然又来到开头，形成一个奇特的环形结构。他反对逻辑清晰的 因果关系，剧中人物的死亡并非因为恩怨情仇的必然，而是完全由于偶然的因素。他反对固定不变的人物定位，在自己的故事里是主角，但在别人的故事里就成了配 角；在这个故事里阴暗如魔鬼，在另一个故事里又光辉如上帝。

　　昆汀虽然选择了他最喜欢的暴力题材，但是完全没有沿袭此类影片以往的套路。在表现这些暴力片段的时候，昆汀的态度不无嘲弄，他的幽默建立在对经 典套路的颠覆上。你可以说这种“恶意”是故意的。他在录像厅里成长起来，观摩过无数部影片，对各种类型片的常规套路了如指掌，老套的桥段早已让他厌倦，他 从创作这部电影之初大概就想让它担负起反类型的使命。

　　《低俗小说》反对陈旧的套路和模式化，重新让观众对观影充满期待。你永远也猜不到下一秒会发生什么，因为昆汀根本不按牌理出牌。好电影的高明之 处在于它能够超出观众的心理预期，语不惊人死不休。昆汀明白，惟有在智力上降服观众，才能够越过厚厚的屏障，触及他们的情感和心灵。当观众看傻的时候，也 正是他们内心完全敞开的时候。

　　当一个电影类型成熟时，那也就意味着这种模式正在逐渐失去效力，到了被扬弃的时候。电影要同观众一起成长，不断地以新的面目重新出现在观众的经验之外。

　　《低俗小说》对于电影史最大的贡献在于它的非线性叙事。它并没有按照时间顺序讲故事，影片实际的顺序是CADEBC。关于电影的细节很多影迷至 今还在争论。其中一个争论就是，昆汀为什么要把C部分当做全片的结尾。如果按照ABCDE的顺序拍，完全没有问题，故事也完全讲得通，那为什么要把C部分 当做结尾呢？我的看法是，因为C部分更像是一个结尾。

　　在此之前，剧中人物经历了混乱和失控的局面，没有谁可以把握自己的命运，而在影片的结尾，朱尔斯坚持认为自己受到神的启示，并通过自己的努力化 解了一场血腥的屠杀。混乱的多米诺骨牌没有再次倒下，它止于朱尔斯之手。这似乎是全片惟一一件可以把握的事情，从不确定到确定，从失控到掌控，命运被牢牢 掌握在自己手里，这是个人意志的胜利。这个情节带有救赎的意味，并且在大段的背诵《圣经》之后，让片子具有某种宗教的色彩。同时，这样的处理，将一个闭合 的时间链条拆解开来，从而形成开放的电影空间和意义空间。顺序打乱后，电影面貌一新，充满活力。

　　《低俗小说》一经问世便风靡全球，其受喜爱的程度甚至掀起一股流行文化，片中的舞蹈服装语言发型都被人们竞相模仿。这是一部最酷的电影，它暧 昧、含混、迷乱而又狂野，它就像一首最受欢迎的摇滚乐队的金曲，被传唱不衰。一定是它说对了什么，才让人们为之着迷和沸腾。从这个角度讲，昆汀也是深谙流 行文化的要义，或者说他对于当下的电影现状以及人们的文化生活有着切肤的敏感，所以他才能挠到大众和时代的痒处。

　　由于语言和时间所造成的距离，今天的中国观众再看《低俗小说》可能已无法全部领会电影的精妙之处，尤其是对于昆汀，妙语频出的台词是他最得意的 部分，当翻译成另外一种语言之后，很多微妙的趣味便已经遗失掉了。诗是不可翻译的，从某种意义上电影台词也是。而且，《低俗小说》的成功一定是和它要反抗 的文化语境联系的，离开了当时的语境，电影的幽默和妙趣便无可附丽。

　　《低俗小说》的伟大在于它是指路性的作品，属开山之作，领一代风气之先。它创造出一种全新的电影样式，令人耳目一新。它极大地拓宽了电影的表达 方式，在此之后，电影被从以前固化的结构中解放出来，花样翻新。形式的革新总是让人们在表达的时候更加自由，电影所能表达的内涵也逐渐深入。也正是凭借这 样的形式，此后的《撞车》《巴别塔》等片子才可能试着探讨一下“沟通与理解”这个人类自古的难题。

　　《低俗小说》的深刻之处还在于它讨论了偶然和必然的关系。与以往的影片不同，《低俗小说》完全依靠偶然性推动剧情的发展。也许在昆汀看来，这个世界的偶然性要大于必然性，虽然人们不愿意承认，但偶然性对于生活和命运的影响几乎是决定性的。

　　人们愿意把这杂乱的世界合理化，以抵消内心的焦虑。于是在现实之外，通过文学电影创造出一个文本的世界，这个虚幻的世界正逐渐取代现实世界，成 为更大的真实。在这个人造的文本世界里，人们深信一切事情绝非偶然，冥冥之中，自有安排。但这多少有点自欺欺人，生活中很多事情远在我们的预期和逻辑之 外，偶然是每天都会发生的，而必然如信仰般只存在于你心中。

　　就像昆汀这样，越来越多的人相信，这世界经不起深究。当你发现是偶然性在支配这个世界时，那些宏大的意义也就随之消解。反映在文艺作品中，大家 喜欢消解意义，解构价值，喜欢用黑色幽默来表达对于这个世界的看法。吊诡的是，当你解构一切，否定一切时，你反倒发现了世界的真相。当需要对这个世界表态 时，最保险的办法既不是赞成也不是反对，而是戏谑。当你采用戏谑的态度时，你几乎就站在了真理的一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