汤世杰:那晚的月光

　　想起那晚的月光，是在没有月光的今夜。今夜在灯下，对一片矫饰的明亮，如对沉沉夜色。无数那晚的片断回想起舞于眼前，闪烁而有金属的光泽，清越似有金属的声响。

　　于是想起了那晚的月光，想起了北方阔大无边的晚秋，和晚秋里如霜一样匀匀铺洒开去的月辉——北方的原野有多宽，那晚月光就有多大；也想起了在如水的月光荡漾下，那丰厚的秋夜，和秋夜里清癯硬朗的风景——树木抖落了葳蕤重叠的负重，只把峭劲如铁的枝杈，疏疏地布向东边的夜空。尚未凛冽的风拂过来时，树杈儿一动不动，唯收割尽净的田野里，有几茎农人遗落的高粱穗儿，在清寂地摇曳。晃动的暗影，如久凝的血迹，斑斑点点。吵嚷了一春一夏的鸣虫，歇嗓已久，正一似满额皱纹的哲人，苦苦沉思着即将到来的冬蛰。大地于宁静中弥散出某种苦涩的气息，一切都因了准备越过漫漫寒冬，而显得故作姿态，单调乏味了。

　　其时，那晚的月光柔柔地洒了下来，那么银白那么慷慨地，让死寂的原野重新获得了灵性和生气。某种飒飒的细雨般的歌唱，不绝于耳，叫人想到大地深处，正有万千生命未泯的心，在缓缓地舒张跳动。枯干的树杈儿，摇曳不定的高粱穗儿，以及那原本一片黝黑平板的田野，顿时在月辉下显出高低错落的层次。闪动的银白，如同一些晶亮的思绪，当它们从沉沉的暗黑里飘然升起时，我们那漫无目的散步，便于倏忽间生出了浓浓的诗意。而那些刚才看上去纯属生存意义的万物之姿，也于霎那间因了月光的映照，回复了它们的自由潇洒，现出了生命千姿百态的美质。朦胧的原野尽头，有几处原先我们并未看见的，半银半暗的隆起，像是一脉山影，又像是一溜儿草垛，甚或是一队结伴夜行的游人，轻轻地，就把我们的凝望牵到了地平线以外的地方——即使在夜里，也需要远望。

　　我们就那样走着，就那样走去。那是一段静听天籁的时光。默默地，便只让心和一闪一闪的月光娓娓地接谈——无语的月光，其实最能撩拨忽隐忽现的思绪。时有笑声如诉，也时有轻叹如泣。月光把我们压抑已久，从未感到也从未想要说出的心思，一缕缕一团团地诱引出来，话题如撒向月光之湖的大网，慢慢地收拢来，再远远地撒开去，似想捕捉起一点我们都想捕起的什么——是什么却是说不清的，也一直地没有收成。月光呢，便从话题间盈盈的网眼中淋漓地流去，流去了，仍是皎皎的月光，只是更白也更柔。

　　从黑暗中出发，无意间走进那片月光的我们，起初，并不知晓那晚会有月光，尤其不知晓的，是那晚的月光会那样地深浓，又那么地娇柔——毕竟，秋天已经逝去，冬寒已经到来。能够想象的，只能是滴水成冰，飞雪如席吧？而刚刚过去的那个夏天，热血贲张，我心激荡，如沸的记忆，犹在眼前。而月光这么快地，就悄悄儿地来了。有时，在那样清澈的月光的浸润下，便觉得世界和我们自己，都有了一点改变，干涩的，在变得柔软疏松，龟裂的，正重新润湿弥合。唯独没有懊悔。在宁静如许的月光的抚慰和默许下，什么样的奇迹不会降临呢？再沉重的，也要化归轻盈，再惆怅的，也将演成希望吧？

　　话题的网，不断地撒开，又不断地收拢。好几回，当我们以为捕到了什么，其实什么也没有捕到时，我们不由自主轻轻地笑了。路已经走得很远很远，还要往前走吗？我们交换了一下目光——是谁的眼睛，闪出了大河一样的坦荡和深邃？于是我们继续朝前走，无声地，趟开波漾如水的月色，绕行澄清如月的湖水，去寻我们本无预期又若有所待的收成。我们就那样走着，就那样走去，仿佛已走了百年千年，却还想走千年百年。

　　而终于——那是什么时候，我们似乎惊骇又满心欢喜地发现，我们，我们的心，已在月光下欢快地迷失。围着月光之湖绕行了一圈又一圈，我们已找不到回去的路。陪伴我们的，唯有月光。满目是月光。到处是月光。仿佛连我们自己，也成了一片行行复行行的月光。当我们在月光下看见通体透明的自己时，惊喜便汹涌地扑来。

　　启程时的灵醒，已被冷峭而又熏暖的夜风拂得遥远。唯斜卧于月光湖上的一弧石桥，将我们往往复复的脚步，杂沓成微醉般的蹒跚。果真找不到归路了，又何妨呢？环顾四周，在一处黑魈魈的树影背后，分明可见高楼的灯火熠熠荧荧，如一些媚人的花朵，美丽的噩梦。但被至诚至清的月光擦拭得晶亮的我们的眼睛，却无以回望——为什么呢，那边竟没有月光？于是一经我们的心在欢快地迷失，听凭涉过了寂寥荒漠的脚步，把曾经辉煌又业已黯淡的往昔，抛得远远，我们就那样走着，就那样走去，希冀把从此的去路踏成一股，相约着去寻同一片清澈，同一片辉煌。再对月光，月光无语；再看湖水，水波不兴；再顾四野，四野森然。却有细语如歌，轻叹如唱。把无形的话题的网，撒开再撒开，收拢再收拢，一网网，捕起的尽是我们迷失的自己和曾经遗落的心。我们捧视着自己，也互相捧视，于是感到了月光一般融融的欢乐，和月光一般淡淡的忧伤。而我们会心地笑了，会心地笑了起来，为了那欢乐，也为了那忧伤……

　　想起了那晚月光，是在没有月光的今夜。今晚没有月光，那晚的月光还在眼前还在心上。此生趟过那样的月光，确信世间真有月光。心，浸透过那种思索的宁静，灵魂便从此再无宁静。

　　人生无归路。想起了那晚的月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