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美文 >> 正文

查干:轻舟一叶梦中来——不可忘却的师恩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10日10:16 来源:中国艺术报 查干

  昨夜有梦:一汪海水横在前头,归家无路。正发愁之时,我的启蒙老师,色·道尔基出现了,他笑呵呵地说,不要发愁,老师带你过海。他像变魔术似的,弄出一叶轻舟来,我们师徒二人,就开始冲浪划行。一只海鸥,突然落在舟头,老师对海鸥说:“累了吧?翅膀也不是铁打的,要学会休整。不能一味地飞,大海大得很呢,孩子啊。 ”那鸥竟然听懂老师的话,嘎嘎叫着还点头。我喊一声:“老师,它在点头! ”就把自己喊醒了。

  夜,宁静若水。楼外,灯火一片。昨日高温,似乎退了一些,感觉到了一丝儿的凉意。推窗遥望,突然想到老师说的一句话:“长大了,会不会还记着老师啊? ”师恩,是不可以忘却的。但我还记得他吗?答案是模糊的。今夜之梦,或许老师在托梦于我。

  人生路上学海茫茫,是谁弄一叶扁舟,初初带我航行的呢?是他,我的启蒙恩师。我却在几十年里,几乎没有再想到过他,更何谈一篇回忆文字?然而,初写蒙古文的查干陶勒盖“阿,额,依…… (字母) ”是他教于我的。

  一个人忘记了感恩,良心一定有了蒙翳。而且,世俗和势力的雾幛,布满了眼瞳。不然,中学大学的老师,都在记忆中,为何独独忽略了他?忽略了那一块最可珍惜的基砖?

  解放前夕,村里没有学校,连像样的识字之人都找不出几个。我的老师色·道尔基,原是阿拉坦山寺里的一个小喇嘛,后来还俗,以耕为生。父亲召集乡亲们商量,请小喇嘛出来教孩子们识字。于是我们三十几个孩子,算是有学上了。课堂就设在老师家里,是一间不足30平方米的堂屋。村里木匠做一小黑板,上涂锅底灰,再涂一层食用油,晒干,就可写字了。那时没有粉笔,老师用的是当地产白石条,把石片用刀子削成条型,写出的字迹虽浅一些,但还看得清。老师写上经文并朗读,我们跟着大声念。大意是:“十方诸神佑我众生,将十大罪孽消除干净……”之类。用蒙古文朗读,极富韵味也朗朗上口。朗读时,我们要摇晃着身子,要有节奏感。父母们见了,直偷着乐。做作业没有本子,在一张经文夹板上,抹一层大麻子油,而后用白木灰一滤,就可以用削尖的木笔写字了。老师判完卷子之后,擦掉再抹油滤灰。现在的孩子们,做梦也不会想到,我们是用这样的原始方法学习写字的。

  每当清晨,我们就陆陆续续到老师家里背课文。我家近,一般都第一个到。进门轻喊一声:“巴格谢,谣斯拉吉拜纳! ” (老师,敬礼! )老师还在被窝里,用左臂搂着师母,轻咳一声,算是允准。我便双目紧闭,背诵课文。有时卡壳,老师轻声慢语地指点,便继续背。假若三次卡壳,手就要挨板子,一般打三下,也很疼,但青了不淤血。现在想来,老师打手的目的,不在于惩罚而在于提醒你,贪玩,不用功是受罚的。

  师母名叫灯鲁(即灯笼,从汉语借来的) ,大个儿,黑黑的两条大辫子,皮肤白晰骨骼匀称,漂亮。可惜,是个后天性的睁眼瞎。两人感情极好,在老师眼里她是个大美人。她的长发,天天都是由老师来梳理的。她聪慧能干,明眼人能干的家务她都能干。手也巧,能缝衣可衲鞋,样样干得出色。

  她们有一宝贝女儿,名:乌吉嫫(葡萄) ,人长得巧,一双大黑眼睛,黑珍珠似的,叽里咕噜乱转,精极。有时老师忙,她替老师给我们上课。嗓音清脆,像银铃在风中响。有时,当我去背课文时,她还睡在老师和师母中间,两臂搂着父母脖子。我们背课,她照睡不误,有时还流着哈喇子。

  老师一家的衣食住行,全由学生家长来管。生活,基本无忧,是个甜蜜的家庭。乌吉嫫与我同龄,但以姐姐自称。在课余,与我们一起玩各种乡村独有的游戏。跑起来,我们都不是她的对手。背地里我们称她为——陶来,即兔子。她爱穿一身紫红色衣裤,很显眼。是村儿里穿得最得体的女孩,我们都喜欢她。

  1947年,内蒙古东部解放。我们全村人一起吃解放饭,分田地分牛羊,算是当家做了主人。第二年春天,师母的老父亲从外地赶来,看望女儿一家。师母不让他走,就住了下来。老人家是勤快人,不甘于闲着,就去河边开了一片地,种起瓜蔬来。住的是临时架起来的茅屋。平时不回家,河里有鱼,地里有菜,过起悠闲自在的田园生活。夏日,小乌吉嫫经常去姥爷茅屋里住。去游泳,采野花,更爱吃姥爷做的清蒸鲫鱼。活蹦乱跳像个小野人,我们都羡慕她。

  有一天夜里,为了防狼,照旧在离茅屋几十米远的地方,燃了一堆篝火,爷孙俩睡熟了。棚门紧闭,为的是防蛇防虫之类。那夜山风大作,将火星吹入茅屋,着火了。于是茅屋坍塌,爷孙俩均被烧伤。乌吉嫫被粗木棍压住身子,不能动弹。老人带着一身的火苗,爬向河边。可能突然意识到孙女没出来,重又爬回,终于没力气再动了。假如不往回爬,河水可救一命。然他,为救外孙选择了往回爬。

  这是一场人间悲剧,突如其来。至今想起来,仍使我胸口发闷。命运,对他们不该如斯残忍和不公。之后,师母一病不起,成了半死之人。老师不到一年,头发全白,瘦成一杆红柳条。一个幸福甜蜜的家庭,就这样被一场火灾,给毁了。全村人都为之悲痛不已。

  当时的旗政府,为了教育百姓增强防火意识,竟然以此案编唱一支歌:“七区嘎海吐/老乡杨宝力道/受苦受难一辈子/解放翻了身//一场大火被烧死/还有小外孙/防火意识一放松,灾祸临了身……” 。并且号召,家家户户都要学唱。为此,老师和师母悲愤不已,远走他乡。因为刚解放不久,干部素质也差,就干出了这样一件蠢事。算是好心办了坏事。

  这便是,我对启蒙恩师的往事琐记,遥远且清晰。每当想起这番往事,心里空若一片荒野,不长一株清明之草。只记得老师和师母搬走的那天,父母叫我带一瓶杏仁油,一斗小米,送于他们。我给老师和师母磕了三个头,流了泪,说了一声:“老师,长大了我会去看你! ”老师也哭了,摸了摸我的头。送老师一家的那一辆老牛车,渐渐消失于远方草地,不见了。

  抬头,只有一只鹰,在空茫里独旋。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