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作家库 >> 相关文章 >> 正文

李建军:完整的世界在这里反映出来——论赵瑜的《寻找黛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04日13:55 来源:中国作家网 李建军

  一   按照“愚人”的方式来写作

  我读作品属于逍遥派,喜欢像散步一样慢悠悠地读,然而,读赵瑜的这部新作,我却逍遥不起来——“寻找”的悬念撩拨着读者“欲知后事如何”的好奇心,使我以近乎奔跑的速度,将七八万字的作品一口气读完了。

  这无疑是一次紧张而快乐的阅读。很久没有体验过这种美妙的阅读感受了。现在的作品,无论纪实的所谓“报告文学”,还是虚构的所谓“小说”,最缺乏的,就是这种撄动人心的力量。有的作家不仅缺乏发现有价值的叙写内容的眼光,而且还缺乏叙述故事和描写细节的能力,所以,读他们的作品,就难免有沉闷甚至受虐一样的感受。

  为文不作媚时语,这话说说容易,做到很难。然而,赵瑜做到了。在当代的报告文学作家中,能够与市场和媒体等异化力量,保持适当的距离和清醒的反思姿态者,似乎并不很多,而赵瑜正是这不多的作家中的一个。正像他的写作一贯所表现出的那样,在这部新作里,我们依然可以看见他对历史深刻的思考、对现实热切的关怀。

  从写作态度和写作方式来看,我们时代的相当一部分作家似乎过于聪明,过于能干,只要得到一点线索和素材,他们便能凭着活跃的想象,生发开来,洋洋洒洒地写出一部“厚重”的作品。小说家似乎更喜欢把人物写成自己“想象”的样子,而不是他们本来所是的样子。至于细节,也同样是想当然地写——这种“想像出来”的细节,表面上看似乎很丰富,其实不仅虚假,而且缺乏意义感。相反,那些懂得写作真谛的作家,则用一种完全不同的态度来写作,他们把自己的叙事建立在切实的经验和可信的事实之上,而不是建立在随意的联想和臆测之上。如果所叙述的生活是他们所不了解的或知之甚少的,那么,他们在写作之前一定要老老实实地去观察和研究,直到获得必要的知识和了解为止。

  赵瑜在写《寻找黛莉》的时候,遵循写实叙事的基本原则,追踪蹑迹,不敢稍加穿凿,表现出一丝不苟的认真和言必有征的谨严。赵瑜说:“面对着巴金先生早年写给山西少女的七封老书信,我无法平静待之,反复追索不舍。得信后,又展开考证落实,‘探索发现’这位女性。前前后后竟用了两年多功夫。”一篇七八万字的作品,竟然用了两年多的时间,就速度来看,显然比那些用三四十天时间写出三四十万字的作家,要慢得多,但是,从写作态度来看,赵瑜的写作显然更符合文学的生成规律。

  赵瑜是一个严格意义上的写实性作家,这意味着,对他来讲,体验先于想象,观察先于写作。于是,赵瑜便把实地考察和深入调查当作写作的必要环节。他说:“田野调查本是我的强项。”这种强项是在长年累月的实践中获得的能力。几乎每一次写作,无论是《马家军调查》,还是《晋人援蜀记》,无论《牺牲者》,还是《寻找黛莉》,他都是先“调查”,而后写作,甚至是先“体验”,而后叙事。即使在自己忙得分身乏术的时候,他也从不“偷工减料”。例如,在为《寻找黛莉》做准备的时候,他就“先期恳请朋友做了两件准备工作:一是通过山西党史办友人,查找《赵逢冬传略》一文作者;二是拜托省社科院学者,进一步考察民国人物赵逢冬详情”。

  卡尔维诺说:文学写作在本质上更接近农业的劳作。

  柳青说:文学是愚人的事业。

  农业劳作是偷不得懒的,也是无法投机取巧的。

  文学写作跟种地一样,有几分耕耘,得几分收获。

  赵瑜显然是按照“农业”的方式来写作的。他宁愿像农民那样辛苦地劳作,也不愿像那些想象力丰富的“天才”和“大师”那样面壁虚构。如果说,农民劳动必须有土地和种子,那么,对赵瑜来讲,真正的写作就必须拥有充分而可靠的材料,因为只有这样,作家才能写出可信而感人的文字。

  契诃夫说:世界上只存在两种文学,一种是让人喜欢的,一种是不让人喜欢的。

  我喜欢“愚人”所写的朴实而言之有物的寻常之作。

  我不喜欢“聪明人”所写的华丽而空洞无物的“巅峰之作”。

  二   像小说家一样善于叙事和写人

  虽然从文类上来看,赵瑜的这部作品属于纯粹的纪实文学,但是,他却能陶钧文思,踵事增华,巧妙组织,——这使得他这部作品,既可以当报告文学来读,也可以当小说来欣赏,换言之,它已然不是一部纯粹的“报告文学”,而是一个内容丰富的“跨文体”文本。勃兰兑斯在评价克鲁泡特金的《我的自传》的时候说:“而且本书也有小说所特有的感伤的成分。虽然克鲁泡特金的语调和风格是简朴不过的,然而他的记叙文的一些部分却是极其激动人心,为那般专求轰动效应的小说中的任何部分所不能及(这是由他所交代的事实性质所决定的)。我们读到他越狱前的种种准备以及这计划的勇敢的实行,实在不能不屏着呼吸专心地一口气读下去。”(《巴金译文全集》,第一卷,第4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我得坦率地承认,我读赵瑜的这部纪实作品的时候,也有着与勃兰兑斯相同的感受。很大程度上,我是把它当小说来读的——这当然不是贬低作者追求真实性的能力,而是肯定他令人赞赏的叙事才华。

  在《寻找黛莉》中,赵瑜这样说道:

  我强烈地关切着,一位频频与巴金通信,向往着革命斗争生活的新女性,她那人生命运后来将会怎样?她还好吗?这是一个什么样的家族?她是一个什么样的人?七十年间她经历了哪些事?

  好奇,探索,想象,思考,敬畏历史,算是作家的天性吧。

  其实,“好奇”种种更是小说家的“天性”,过于平正老实、一板一眼的人是写不了小说的。如果说,沉闷和乏味是小说最大的敌人,那么,有趣和传奇则是小说的本性。小说就是一种利用偶然性和神秘性,来制造紧张感和悬疑性的艺术,是调动各种手段来塑造人物和吸引读者的艺术。

  赵瑜是一个具有小说家气质的报告文学作家。他善于推演,善于写细节,善于渲染气氛,善于写人物的对话,善于写情节的复杂性和曲折性。他不仅能将自己笔下的人物写活,而且能写出人物的气质和性格。他的报告文学作品多多少少都有小说的叙事效果。他这样写那个卖巴金书信给他的人:

  古董商人赵从平,年过六旬秃了顶,脾气还是一个倔。在路边经营一间小店,坐南朝北。店内用柜子隔开,前头大些搞经营,后头小些可睡觉。店名叫做立玄斋,门牌为文庙22号。房门半掩着,探身望望里头,一盘象棋散放在当地,架上货色一目了然。

  老赵一声高叫:作家,进来杀一盘!

  我与他没有深交。往日杀过几盘棋,他也是个败。今日闲谈之间,老赵忽然想起什么,竟向我请教巴金的情况,并问及巴金写的东西是否值钱。我心有所动,嘴上却要轻慢些:巴金?南方作家吧,咱这边的人对赵树理更熟悉哩。老赵表示他存有巴金旧日东西,说我这个当作家的理应感兴趣。

  我忍住好奇心,依然轻描淡写:那要看是巴金的什么东西。

  老赵的回答令我震惊:巴金写给情人的老信嘛!

  我调笑他,笑他无中生有。老赵便有些生气。

  主客二人真真假假一番切磋,老赵终于从后隔间取出一册破旧杂志示我。前述巴金那信,便散夹在杂志中。

  详察信件,我心大惊。言语中强装淡泊:这是什么情人?就是作家给一个读者的普通回信。这些旧信多了去了,怕是不上价哩。

  闻说收信者并非什么巴金情人,老赵多少有些扫兴。随即说出一句使我更加震惊的话:这是一封,一共七封哩!然后,他眼镜后头那双小眼睛,狡黠地盯着我。

  有行话说:褒贬之间是买家。倘若你不买,也就无意对文玩展开评价了。

  老赵原是太原一家兵工厂的下岗工人,经营古董差不多二十年了,早在府西艺苑地摊时期,我就认识地。今天,他还是猜到了我意我心!他之所以仅向我展示一信,用意便是考察你的兴趣。只要你对其余六信提出欲求来,你的购买倾向性也就显露出来。从而他将不断地诱惑你,勾引你。

  故而我强作镇定,做无意追问状。倒背双手,欲走非走,似告辞且逗留,又言及彼此棋艺云云。为日后便于跟踪此事,我以订金方式,买他一只失去了基座的清晚期红木大立镜,却又让他设法把基座配起,以保持联系。临行,仿佛我有了一个新想法,随口提到:我在北京有位朋友,好象是研究巴金的,你慢慢把七封信整理出来,说不定我送给这朋友算了,也许人家会有什么用呢。言下之意:我自家对此并无兴趣,可买可不买,倘若价格便宜。不妨转赠友人。

  晋商传统深厚,行内少有笨蛋。老赵也以无动于衷未置可否的态度,回我:再说吧,再说。

  此处的描写和叙述,用的纯然是小说家笔法,描写人物形神准确生动,将老赵的“狡黠”和“我”的“强装淡泊”和“强作镇定”,将两人之间微妙的心理碰撞,写得很是到位。赵瑜深谙小说写作的要道,于是,他便努力将人物置于主体的位置,而不是客体的位置,换句话说,他让他们通过自己的行为和话语来显示自己的动机、欲望和性格,而不是通过作者的话语来简单而抽象地进行说明。

  三   寻绎巴金的“伟大”

  从主题上来看,这是一部“寻找”的作品。但是,有必要指出的是,赵瑜的“寻找”不是一个单一的结构,具体地说,不是仅仅寻找那个六、七十年前的名叫“赵黛莉”的“女孩”,事实上,这只是他的寻找主题的一个层面,甚至可以说,是作品的的外在的故事构架。它还有另外一个

  更内在的“寻找”主题,那就是,“寻找”巴金的情感世界和思想脉络。寻找“黛莉”固然足以牵动读者的心,但是,寻找“巴金”似乎更能吸引我的注意力。

  关于巴金,许多人的认知是“有尾”而“无头”的——他们只知道晚年的巴金写了《随想录》,勇敢地批评过“文革”和“个人崇拜”,倡议建立“文革博物馆”,但却不了解他早年的情感和世界观,不知道他年轻时就是一个热情而无畏的批判者。那时的巴金,内心充满利他的博爱精神和追求自由的激情。他信仰安那其主义,反对一切形式的权力和压迫。赵瑜显然了解巴金的信仰和追求的意义,也明白这些书信对于读者的价值,所以他才说:“夤夜灯下品读,如同一位前辈作家再次向我们细叙心曲。巴金先生在信尾署名时,除首封落款‘巴金’全名外,其余六封,只落一

  ‘金’字,更让人倍感亲切。当年,巴金先生信致黛莉一人,而今看来,则是写给我们大家,写给他全部读者的。”赵瑜一方面将巴金置于历史的语境中,努力寻绎他的思想与时代生活的关系,一方面又对照当下的语境,彰显巴金思想的价值和人格的伟大。

  真正的文学大师,从来就不是仅仅为“文学”而写作的,从来就不是“纯文学”低首下心的信徒。他们绝不会为了单纯的“美”或形式上的“真”而牺牲人道意义上的“善”,而放弃爱的责任和利他的热情。所以,巴金对那种毫无伦理热情的“自然主义”,就抱着一种警惕的拒斥的态度。他在第四封信中,便顺理成章地批评了左拉:“左拉是法国自然主义派小说家。他的书我几乎全读过,但大部分我都不喜欢。而且读了一遍就不敢读第二遍。他写得太残酷,太冷静。而且他那种绝望的宿命论也是够可怕的。(他晚年的作品《三都》、《四福音》决不同了)。像娜娜那种作品,我读第二遍就要作呕的。(商务译本更坏)。”

  “写得太残酷,太冷静”,这难道不正是我们时代的许多作家共同的问题吗?我们的问题甚至比左拉式的自然主义还要严重。在我们这里,流行着一种对生活的简单的理解、粗俗的描写和庸俗的叙述——恨世主义与自我主义被病态地结合在一起,媚俗的功利主义与虚假的唯美主义被畸形地融合为一体;缺乏温暖的叙事态度,缺乏健全的人性内容,缺乏勇敢的批判精神。职是之故,那些动辄四五十万字的沉闷而无趣的作品,实在没有多少有价值的主题内容和有力量的情感内容。

  针对“当代中国文学为什么难以超越前人,为什么难以崛起和领先于世界”,赵瑜以巴金的人格和经验为参照,深刻地分析了问题发症结所在。他说:“除了汉语言自身确有限制外,最要命的是,我们这一代作家既无中西学养亦无自身信仰!我们仅仅凭着一点聪敏悟性甚至圆滑世故,便可以混迹文坛,自然难成大器。更多后来者所继承所迷恋所利用的,是写作在中国具有敲门砖功能,乃至倾心于文坛艺苑极腐朽极堕落的一面。……一个作家,如若拥有真学问、真信仰、真道德、真品位,那么,占有哪怕其中一样都会大成。而我们,惶惶然十三不靠,心中没谱,不知朝着哪一路和牌。在这里,我们丝毫不必讳言文学艺术的社会功能性,只是该向:你要发挥什么样的社会功能?替怎样的人生发挥怎样的功能?好作品进而大作品,从来都不是一个庸人为名利的产物,而是高贵的文化理想结晶。……巴金于1921年4月发表第一篇文章,题目叫做《怎样建立真正自由平等的社会》,却与所谓纯文学毫不相干。直到1929年《灭亡》发表之前,巴金除写过一些诗歌外,主要精力放在了译介政治学说和宣传无政府主义理论活动中,并随时准备为理想而献身。想一想,世界上根本没有什么纯作家以及纯文学,凡是喜欢这么说话的,无非因为精神世界包括阶级出身的贫困。——想说点儿什么主张吧,反正也想不出来,干脆说说纯文学得了。而文学怎么可能纯粹呢?”赵瑜的这些令人击节的妙论,不仅说出了巴金文学精神的要义,而且有助于我们认识自己时代文学迍邅不前的原因。

  是的,巴金之所以伟大,是因为他没有把文学仅仅当作文学,而是自觉地通过文学追求伟大的文化理想,通过文学表达对人类的爱以及对人类命运的关怀。像一切伟大的作家一样,巴金有一颗善于同情的善良的心,具有热情的利他的精神。1936年4月20日深夜,在写给赵黛莉的第一封信中,巴金这样说道:

  你在十六岁时读了《家》,我知道你会喜欢它,因为那主人公正是一些和你同样的青年,他或她有一颗纯白的心,有一个对于正义的信仰,爱一切需要着爱的人,恨一切人为的不合人性的传统。

  巴金的作品之所以能感动无数的读者,巴金自己给我们做了回答:那是因为他笔下的人物纯洁、正义,懂得爱和恨。其实,作品里的主人公往往是作者的人格的投影,也是说,小说里的人物之所以美好,之所以令我们感动,是因为他的作者也有一颗“纯白的心”,也有着“对于正义的信仰”,也懂得“爱一切需要着爱的人,恨一切人为的不合人性的传统”。

  关于这封信,赵瑜说:“我尚难判断,这封信该有哪些研究价值,只是处处感受到一位作家对于陌生读者的深切爱心。”他注意到了“爱一切需要着爱的人,恨一切人为的不合人性的传统”这句话,认为它“话语颇多力度,非常凝炼”。赵瑜不仅理解巴金爱与恨的精神,而且还能追本溯源,从巴金1935年写的《写作生活的回顾》一文中,找到几乎相近的表达:“一切旧的传统观念,一切阻碍社会的进化和人性的发展的人为制度,一切摧毁爱的势力,它们都是我的最大的敌人。”赵瑜不仅细心地注意到“到了1949年以后,巴金始将‘人为的制度’这个说法,改做‘不合理的制度’来表述”,而且还深刻地表达了自己比较之后的判断:“我以为却是原先的表述更锐利更精确,人治的社会制度必须改革呀!而合理与不合理,则不好讲,定位座标不同,是否合理的结论也就不同了……。”

  大师之所以是大师,就在于他在精神上是“大”的,而不是“小”的,或者说,他的心中是装着别人甚至整个世界的,而不是只容得下一个无限膨胀的不可一世的“我”。真正的大师是自爱而不自恋的,是谦虚、自抑甚至有些自卑的;是替自己想得少一些,而替他人想得多一些的。

  在第一封信里,当巴金得知赵黛莉很早时候就读了自己的小说《砂丁》,非常不安,害怕小说所描写的悲惨生活,给她幼小的心灵带来伤害:“你十二岁就读了我的《砂丁》,那太早了,我想到那事情心里很不安,我不该拿那惨痛的图画来伤害你的孩子的心灵。”巴金的话真是令人感动!现在的某些伪“大师”,写暴力就怕不恐怖得令人毛骨悚然,写性唯恐不眩惑得使人神魂颠倒,他们只想着自己如何能“不朽”,只想着自己的作品何时能“大放光芒”,何曾想到过那些幼小的孩子,何曾想到自己会伤害那些稚嫩的心灵——即使有的“孩子”事实上因为读了他们的作品而受了“伤害”,他们也毫无愧疚之意,反倒责备读者“误读”了自己的作品。

  大师是有着自觉的自省能力的人。他们能够严格地解剖自己,也能清醒认知自己,所以,他们从来不自许为当代“苏东坡”,也不神神道道地做半人半鬼的“天才”梦,更不自怨自艾地将自己当作“养活”别人的委屈的牺牲者。

  在写给赵黛莉的第一封信信中,巴金这样告诉她:“不要‘崇敬’我,我是一个极平凡的人,而且我也幼稚,我甚至有不少的孩子气。”在1936年5月25日的第二封信中,巴金这样剖析自己:

  我是一个充满着矛盾的人,所以我的文章也是的。我在生活里追求着光明,爱,人间的幸福,我在文章所追求的,也是这个。但我行为却常常不能和思想一致,这是社会环境使我如此的。所以我不是一个健全的人,也不是一个幸福的人。

  这段文字,不仅有助于我们理解巴金,而且有助于我们从伦理精神上理解作家和文学的本质。一切真正意义上的作家,都是光明、爱和“人间的幸福”的追求者——不仅在写作中是这样,在实际生活中也是这样。他们常常与“社会环境”处于冲突的关系状态。这种冲突必然使作家陷入“矛盾”之中,使他成为一个“充满着矛盾的人”,甚至成为一个很少感受到“幸福”的人。其实,就其本质来看,作家本来就是一群承受着时代与社会的撕裂和重压的人,就是更多地处于不安、不满、与不妥协的抗争状态的人。作家注定是要承受痛苦和挫折的,要把“不幸”当作自己生活的正常状态,因此,一个“幸福”的人,一个春风得意、踌躇满志的人,一个“人格渐卑庸福近”的人,注定是成不了真正的作家的。作家一旦被供到被鲜花和闪光灯包围的“高位”,那么,他就极有可能成为提线木偶,而不是人格独立的作家和批判者。

  事实上,巴金终其一生都不是一个“幸福的人”。因为“社会环境”的影响,他的“行为”与“思想”之间“不一致”的时候,实在是太多了。他几乎始终都处于“矛盾”状态,始终都是一个“矛盾的人”。他想追求爱和光明,但却常常处于无法如愿以偿的“社会环境”,甚至常常感受着酷虐的黑暗的折磨。无论在写作中,还是在其他的时候,他都说了许多不想说的话,做了一些不想做的事,所以,直到最后,他都“不是一个健全的人,也不是一个幸福的人”。直到写作《随想录》的时候,他才在较为自由地说了一点自己想说的“真话”,尽管这些“真话”仍然说得“弦弦掩抑”,欲言又止,既不痛快,也不淋漓——他还有很多话想说,而终于没有说出来。

  四  完整的世界在这里反映出来

  一部好的叙事作品,无论是纪实性的,还是虚构性的,一定要有广阔的叙事视野,定然有着丰富的历史内容和人生内容。单薄和苍白是叙事作品最大的缺陷,也是在文学写作上最常见的问题。赵瑜在写《寻找黛莉》的时候,一定意识到了历史感的重要和丰富性的意义,所以,他就努力把它写成能够展示一群人物的整体命运的“传奇”,写成能在历史的向度反映社会生活真相的“史记”。

  赵瑜虽然“寻找”的是“赵黛莉”,但是,他没有怠慢与她相关而又值得书写的其他人。例如,他关于赵逢冬的叙述,读来就令人感叹唏嘘:

  已知太原市坡子街20号,曾经一座深宅大院,住过阎锡山兵工厂老一代高管人员,而赵逢冬其人则是阎系兵工厂总工程师。兵工总部一圈儿大佬儿,独此一人姓赵。据此判断,寻找这个家族,应无大错。经网上搜寻,查到山西文史界《沧桑》杂志有个标题,叫《赵逢冬传略》。于是我抓紧通过省党史办熟人,迅速找到这期杂志。文章不长,陈情可靠。首先是年龄对头。文中记述,赵逢冬于1900年出生在山西省汾城县西贾村一个大家族。我们或可推想,在他20岁那年,生了女儿黛莉,也就是1920年。到1936年至1937年,此女与巴金通信,可不正是17岁!赵逢冬以优异成绩毕业于阎锡山主办的太原甲种工业学校,保送进入山西军人工艺实习厂工作,到1927年担任炮弹厂技师,次年升为炮弹厂主任。此公很不简单,自1931年“九一八事变”以来,他每年每逢9月18日这一天,都要宣布绝食一日,以记国耻,连续十五载,一直坚持到抗战胜利后之1946年,始于斯日进食。为抵制日货,赵逢冬先生成批购买了本土纺织厂生产的国货“三龙牌”市布,供亲友们慢慢用,且常常做成衣服送人穿。赵说:“愿汝等从此套土布衣起,时时不忘帝国主义者武装侵略之余,又以其剩余商品倾销我国,吸我血液,吮我骨髓,凡我国民,自当敌忾同仇,尽其在我!”到1936年,阎锡山兵工厂易名为“西北制造厂”,赵逢冬虽然出身不高,学非名校,却以其出色的管理才能和正直忠信的人品,升任总厂总工程师,居家太原。1937年11月,日军攻占太原,赵逢冬离晋入川,赴重庆参加由詹天佑首任会长的全国工程师学会年会。同时对于改造中国军队落后的手榴弹,提出有效建议,“以增强手榴弹杀伤威力,”经采纳转有关部门参酌照办。也就是在1937年间,巴金与黛莉通信终止。那么,这位少女是否也随家去了四川?

  《传略》中还说,四川茶农久以土法炒制茶叶,损耗较大,“赵逢冬为国家开创外汇,以补贴抗战财政”,便针对性地设计出一种新型炒茶烘箱,“能使茶叶之面与底受热均匀,质量大为提高。国营中国茶叶公司闻后鉴试,深为赞赏,邀与合营,输出大增。旋又受四川企业家聘,创立琼琳茶厂,产品畅销国内外”云云。

  这真是一位精忠报国的大能人。直至避难四川还没有放弃阎锡山“造产救国”思想,并能付诸行动,有所创造。

  1949年,这位阎系的军火总工程师,并没有随着蒋、阎转赴台湾,而是留在了大陆。他先在成都任民主建国会及工商联常委,继而出任四川省工业厅工程师。1953年奉调北京中央第一机械工业部工作。1957年赴天津建设发电设备厂, 1963年退休。惨烈的“文革”开始后,这位将近70岁的老人,竟被疏散到遥远的新疆去了。

  世事如棋局,苍黄多反复,一个好人的命运却受了“时代”如此的播弄,叫人如何不感叹,叫人如何不悲哀?

  而纯洁的“黛莉”的命运也好不了多少。她为爱国之故,辗转几千里,来到大西北,但是,最终等待她的,却是政治上的歧视和不信任,却是人生无尽的悲辛和严重的精神伤害:

  黛莉先后任职于陕西省劳动局、西安交通大学、省交通厅下属汽车配件公司等单位。她仍做会计工作,但人们从政治上将她歧视的情形也越来越严重。在那个严酷年代,任何人都无法逃脱没完没了的政审。据黛莉老人回忆,光她知道和配合过的“宁武外调”,至少有过18次到20次。所万幸者,她仅仅在太原读过书,在宁武并没有生活过,又从未参加过国民党或阎锡山任何组织,因此每次运动,每次审干,每次调查,她尚且能在危如累卵态势下,勉强包存“完卵”。因而也就保留了她和小赵健赖以生存的工资来源。

  黛莉在“文革”前即任高级会计之职,每月工资70元左右。这在许多人看来,一老一小母女俩,挣这个数目的钱,本身就近乎罪恶,许多人把这娘俩嫉恨的要死。据女儿赵健说:1965年前后,经济形势缓解一些了,母亲除了喜欢读书看报,还喜欢独自一人,穿戴整齐了,去逛一逛百货商场。有时当做散步,一逛好长时间,她当然希望生活得更好一点。——这是什么人才有的习惯?贫下中农和城市贫民们,决不这样做!坚决反对这样做!

  一场接一场的大运动,人们瞪着血红的眼睛,于其说是查她政治,不如说是妒她经济,或者说,在完全公有制条件下,政治命运和经济待遇两者简者不可分开,几乎同一场斗争。长期以来,我们研究政治运动包括“文革”残酷性,总是很自然地侧重于政治倾向和帮派集团的斗争,更重视意识形态的斗争,而容易忽视经济利益因素。事实上,运动中两大派,拼杀到你死我活而决不罢休,与高度公有制条件下每个人的经济利益相关至密。谁若输了,对立派必将扣发工资,你们全家就艰难活不下去。而各地造反之初,有一多半首发阵容,干脆就是向上要求落实经济补偿,而并非纠正什么“思想路线”。同理,“文革”运动也是公有制条件下的产物,其残酷程度,与高度集中的计划经济体制,是搅在一起的。

  赵黛莉母女俩,在长期运动中,尚且能够相拥喘息活下来,全凭这份工资了。令人感慨的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年轻时不参加任何组织,真是不幸中的万幸,事实上,黛莉后来已经被当做真正的“特务嫌疑”而被控制着,这相当可怕。遥想当年,国民党在贵州、云南、重庆、湖南、广西、浙江、福建等统治区,大力推行多项组织活动,高喊着“一寸山河一寸血,十万青年十万军”等口号,许多青年投笔从戎,参加了“三青团”或者“青年军”组织。这事儿放在1949年以后,随时可以要人性命,或者难逃牢狱之灾,多年劳动改造更是常见的事。

  赵健有惨痛记忆说:同学们集体看罢电影《智取华山》,很快将赵母黛莉认做影片中女特务的翻版。事虽荒唐,却极痛苦,以致于别人打骂欺负,即将其看做特务女儿对待,仿佛这一切并非联想,而是现实,而是果真。   

  长期政审上下歧视,尚且不曾将人揪出来再三批斗。一旦1966年大风暴席卷而至,则完全撕去了一切面纱。西安古城,批斗打砸日趋疯狂。试想,在那场运动中,千千万万老革命,无数根红苗正人,尚且难逃厄运,又何况种种“牛鬼蛇神”?批斗赵黛莉,更是家常便饭,不死也脱三层皮。老人回忆说,某次批斗会上,有一位挨斗职员因一点点小事,被暴打倒地,连续者三,结果,第三次栽倒后,再也爬不起来,此人被当场活活打死。凶手们迅速将其烧掉,又把死者骨灰胡乱抛洒到西安护城河里,让你死无葬身之地。在日夜不息的批斗中,赵黛莉的宿舍连续被抄多遍,抄出来几件旗袍或者好一点的衣服,几条长筒丝袜,两双高跟鞋,还搞了公开的“罪恶”展览。最后,勉强收回来几张老照片,早被人用红笔打了叉,编号为52号、53号,其余则被糟塌贻尽。可叹西安红卫兵之暴力,比起北京大兴、湖南道县以及我所熟悉的太行山等地,比起许多群体虐杀“牛鬼蛇神”的地方来,这算是轻的了。深怀仇恨的人们啊,你们到底要干什么?

  黛莉能够活下来,实在是个奇迹。   

  她什么也不去多想,只想到自己决不能死,决不能胡乱承认各种罪名,因为她还有一个可爱女儿,她要为女儿活下去。   

  黛莉从少女时代起,就心仪自由,向往革命,追求进步,崇尚独立,严于律已,宽以待人,这一切,竟换来如此悲凉一大结局。即使巴金先生本人,也备受凌辱,九死一生。更有许多大小知识分子、优秀作家死于非命。唔,还是那句话:革命吃掉自己的女儿。   

  屋子里渐渐暗下来,看看天色已晚。姝言悲娓,时复欷觑,黛莉的人生命运令人心潮难平。

  经母女俩同意后,我从赵家相册中抓紧翻拍了一些旧照片,要想把这个故事更完善地讲给和平年代的读者们,还需图文并茂,以利于和大家一起,去共同寻找巴金的黛莉。   

  黛莉终生未嫁。赵健也从未见过亲生父亲。

  赵健就职于西安建设银行,直至退休。西安城里,河南籍市民不少,赵健年轻时嫁给了一位实实在在的河南人,然后又生一女。这位女儿,我们都没有见到。惟祝她一切都好,希望她姥姥此生悲剧,真的不再重演。  

  1964年秋,巴金先生应山西作家邀请,曾到太原、大寨、杏花村等地采风游历。不知他是否忆起了《一九三六年春在太原》?不知他是否还记得坡子街20号有一位少女叫做黛莉,曾经与他往往来来写了一些信,说了许多话?这一切,竟不可考。   

  近来有报道说,以巴金名字命名的那颗小行星,正遨游在浩瀚无垠而朦胧迷茫的宇宙间。我由此联想,一位中国作家,历尽苦难苦痛苦闷苦恼,他终于彻底获得了自由。

  祝福他们吧,热爱自由的人们。

  每一个读者,都应该细细地阅读这段文字,细细地咂摸其中的滋味。我们终于找到了“黛莉”,可是,社会却让她经历了那么多的磨难,吃了那么多的苦,受了那么多的委屈,就像她少年时仰慕的巴金后来的所遭遇和承受的一样。

  为什么善良而纯洁的好人都活得如此辛苦,如此艰难?

  我们的生活在哪儿出了问题?

  赵瑜不仅写出了人物在风雨飘摇的时代的命运,而且,还把这些沉重的问题摆到了我们的目前。

  勃兰兑斯高度赞扬克鲁泡特金的《我的自传》:“他叙述同时代人的故事实较叙述自己的故事心更切。因此他的一生里面包含着当时的俄国历史,也包含着十九世纪后半期欧洲劳工运动的历史。当他沉入他自己的内心世界中时,我们看到外部世界在那里反映出来。”

  (《巴金译文全集》,第一卷,第2页,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版)这段话里的一些判断,也适合用来评价赵瑜的《寻找黛莉》。

  在这部厚重的纪实性作品里,赵瑜则不仅让“外部世界”在自己的文字里“反映出来”,而且,还写出了巴金的那颗善良的心,写出了七八十年来包括“黛莉”在内的中国人艰难困苦的生存境况。在这里,生活作为一个“世界”被深刻而生动地反映出来。这无疑是一个更为完整的世界,因为,它既包含着人生的苦难和黑暗,也包含着精神的伟大和光明。

2009年11月13日夜,北京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