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美文 >> 正文

乔叶:在风中行走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03日15:37 来源:中国作家网 乔 叶

  1

  作为一个写作者,我最常参加的社会活动是“采风”。

  “欢迎你们来采风!”

  “在我们这里好好采采风!”

  这些话常常让我觉得不安。被称为一个“采风者”,我到底采的是什么风呢?

  7月,来到张家口,拿到的活动日程上赫然写着“采风活动安排”。

  好吧,去采风。

  野狐岭,桦皮岭,狼窝沟,油篓沟……在这样的名字里,我一步一步地走进了张家口。山野的面目悄然发生着变化,平原越来越少,山地越来越多,然后 是如绿色波涛般的丘陵,大片大片的草原。当地的朋友介绍说,我们已经到了坝上。我诧异:坝上在这里?去年我到了丰宁,那边也说自己是坝上——方才明白坝上 是一个大词。词典上对“坝上”的标准解释是:特指由草原陡然升高而形成的地带,又因气候和植被的原因形成的草甸式草原。

  不时有牛车慢慢走过,一切似乎就随着牛车的节奏慢了下来。到处都是盛开的土豆花,白色的秀美花朵,就那么默默地在风中摇曳。她们是一簇一簇开放 的,单朵不大,但合在一起就有了气势。“洋芋花开赛牡丹”,有一首歌是这么唱的吧?牡丹有牡丹的好看,这花有这花的好看,谁都挡不住谁的好看,为什么要赛 呢?

  有驴子和马在草地上悠闲地晃荡。“驴生活在这里,真幸福。”有人说。他说他想起了保定,说如果这驴生活在保定,百分之九十九的可能性是被夹进了面饼里,做成了“驴肉火烧”,而在我豫北老家的沁阳,也有一道名菜:全驴宴。

  这里的驴是有福的。

  午饭吃到了各种土豆,其中有一样是冻土豆,不但是见所未见,更是闻所未闻。当地的朋友介绍说是冬天窖藏的土豆,被冻透了,现在又拿出来蒸着吃,黑黑的,甜极了。

  “受过伤害的东西往往更甜。”有人说。

  下午到了元中都。断壁残垣,荒草连天。乌云压顶,狂风大作。空气中全是湿润润的水气,似乎大雨欲来。恕我无知,以前听说过元上都和元大都,单是 没听过元中都。原来元中都就在张家口的张北,最终端的地址是馒头营乡白城子村——我是多么喜欢这些乡村的名字啊,有一种骨子里的亲切。

  史料记载:元朝皇帝每年夏季都要到上都去避暑理政,秋季返回大都。大都到上都共有东、西、中三条驿路。皇帝一般去时走东路,回时走西路。而中都 就在西路的正中间。这个地方北连漠北,西通西域,南接中原,是当时的交通枢纽和军事重地——但它的寿命不过是50年,即在战乱中被焚毁。

  历史如风。无数曾经让人以为坚不可摧的东西,最后都被它刮成了一张薄纸。

  2

  第一天晚上,我们住在张北草原的蒙古包,刚安定下来就赶去中心广场,为了看“打树花”。真是运气好,我们刚刚到,“打树花”就开始了。在主持人例行公事的慷慨解说里,我只呆呆地看着那一树树银花在夜空的映衬下璀璨绽放,绽放,绽放——

  任何形容词都是贫乏的。

  打树花,其实是打铁花。听当地的朋友说,“打树花”在此地由来已久。传说是每逢年节,富人们燃放烟花庆祝,穷人们买不起烟花,铁匠们从打铁时四 溅的火花中得到启示,把熔化的铁水泼洒到古城的砖墙上,铁花便似烟花,盛开出穷人的热闹喜庆。也因此有了这“富人放烟花,穷人打树花”的民俗。

  铁水有多热?铁花又该有多热?忽然想象雪花下到铁花上的情形,一冷一热,一徐一疾,又该是怎样的美?

  “树花”之树,是一个很高的大棚,人称“花棚”,“花棚”正中竖着一根高杆,人称“老杆”,花棚旁便是一座熔化铁汁的小小熔炉,几个赤膊的汉子 正在炉子和花棚间迅疾奔跑,手里拎着的便是滚烫的铁水。我走近,再走近。没错,他们都是赤膊,上身没有寸缕。在这海拔近2000米的坝上草原,即使是夏 夜,我穿着厚厚的外套还脚底生凉,有些娇弱的游客都已经租了棉大衣,可是他们却都是光着胸膛和膀子。

  最后一波铁水泼上,最后一次铁花绽开,陨落,寂静。人群散去。主持人兀自喋喋不休:“朋友们,有兴趣的话,请上前摸一摸这些勇士的皮肤,感受一下他们的温度……”

  几乎没有人有这个兴趣。我有。我走到他们身边,他们正靠着一间简易房的墙壁开心闲话,看到我走近,他们都陷入了沉默。

  瞅准一个面容憨厚的男人,我和他聊了一会儿,他说他从河南来——河南驻马店。我说我也是河南人,他的眼睛亮了亮:“这边打树花的人都是从河南过 来的,咱们驻马店的确山打树花的年头儿最早。”他说他离家20年了,还没有回去过。他说打树花很危险,他受过伤,刚开始的时候有好几次差点儿把铁水扣到自 己脑袋上。他一一指给我他的旧伤口:一个又一个一元硬币大小的疤痕。他说现在他的手艺很好了,赤膊上阵也很少会受伤。我摸了摸他温热的胸膛,和他合了影。 合影的时候,他有些紧张——从来没有游客和他合过影吗?

  回到房间,我在手机上查资料:确山打铁花起源于北宋,鼎盛于明清,原是炼丹道士与民间金、银、铜、铁、锡五门工匠每年春节共同祭祀太上老君祖师爷而举行的一种仪式,后来成为一种具有独特风格的年俗。

  打开电视,蔡琴正唱着《出塞曲》:“而我们总是要一唱再唱,想着草原千里闪着金光,想着风沙呼啸过大漠,想着黄河岸啊阴山旁……”蒙古包外,风声正烈,我看着手机里的确山兄弟,这么多年来,他正如风一样,在这个世界飘荡。

  3

  在康保,我知道了“二人台”。这个戏名也是第一次听到,起初还以为和“二人转”有关系,后来才知道不是。再听颇有点儿秦腔和晋剧的意思,细别又 和二者相差甚远。看资料才明白:这是流行于内蒙古及山西、陕西、河北三省北部地区的剧种,缘于“走西口”,也有200多年历史了。经历了“打坐腔”、“打 玩艺儿”、“风搅雪”、“打软包”、“业余剧团”和“专业剧团”六个阶段。最后两个不必提,单说前四个。冬闲寂寞,人们围坐尽欢,此为“打坐腔”,娱唱时 手舞足蹈,表情动作慢慢丰富,便成“打玩艺儿”。光绪年间有“道情班”和“玩艺班”穿插演出,人称“风搅雪”。“打软包”就是小型的职业演出班子,每班不 过10人左右。因其服装道具简单,几个包裹而已,故称“打软包”——“风搅雪”这个名字,真是好听!

  好听的还有这样的小曲儿:

  哥哥你走来小妹妹不让你走

  拉住你那胳膊腕腕

  拽住你那小手手

  一把推在你炕里头!

  这种泼辣劲儿才是民间的劲儿。

  那天晚上我们看的小戏是《压糕面》,故事很简单:母亲要过生日,准备了东西来做寿糕,女儿杏花找了情郎二小来为母亲压糕面。因母亲还不知道两人 相好,所以他们只能偷偷地亲密,母亲发现了他们的小动作,先恼后喜,终于答应,娘儿仨做成了美味的糕面。母亲是个丑角,开始时我以为她是个配角,后来才看 出她是个当仁不让的主角,是整台戏的主心骨儿。这个演员浑身是戏,灵气逼人,把个插科打诨泼辣精明的母亲演得鲜明如画,落地生根。后来得知那个演员叫姚桂 萍,得过不少专业的“二人台”奖项。

  “从小爱看二人台,赤犊犊看到头发白。”二人台至今在康保的群艺活动中占有重要位置。田间地头,大宅小院,婚丧嫁娶,无处不有。据说最鼎盛的时 期是上世纪五六十年代,康保县几乎村村有剧团,达到300多个,演员达上千人。现在活跃全县的民间艺术团也有六七十个,演员300多名,每年演出上百场。 2006年,康保二人台入选首批国家级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07年,河北省政府命名康保县为“二人台艺术之乡”。当地文联的朋友说,正是众多的民间团 体原汁原味地为二人台保留了最具生命力的草根性,县二人台专业剧团则致力于打造精品,把这小土戏推到了法国、荷兰等国际舞台。

  忽然想起了“风雅颂”的风。在风雅颂里,风是从周南、召南、卫、王、郑、齐、魏、唐、秦等15个地区采集上来的土风歌谣,也就是民歌——二人台唱腔也多承用民歌曲调,由晋北、陕北、内蒙、冀北等地的民歌演变而来,牌曲也基本建立在民歌的基础上。

  晚饭后,我们乘车,去旷野感受风。逐渐深浓的暮色里,在遥远的星星点点的灯火中,车开到了河北和内蒙古交界。风浩浩吹来。

  内蒙古的风和河北的风有什么不一样?

  风就是风,风没有地界,也没有姓名。

  4

  在张家口,走到任何一个地方:张北、康保、沽源……视线所及,都可以看见“大风车”。它们高高地矗立在那里,有时候多,几十个上百个组成团队,群车林立,桨叶劲舞,声势浩大。有时候少,三三两两,悠然旋转,淡淡呼应。有时候甚至只有一个,卓尔不群,遗世独立。

  这三片叶子的“大风车”有一个专业称呼:风能发电机组。坝上风大,风能丰沛。专业人员介绍:风能取之不尽,无限再生,分布广泛,高效清洁,几乎 是一个天使般的新能源——但顺着历史上溯,任何新事物都有着老根脉。几千年前,人类已经会利用风力提水、灌溉、磨面、舂米,用风帆推动船舶。“日光之下, 并无新鲜之事。”内核并不新鲜,新鲜的只是样态或者形式。

  再次走在路上,忽然觉得:很多工业化的东西放在大自然里都很丑陋,可这些大风车却很好看。在山上,在平原,在河边,它们都显出一种科学的优美。 为什么呢?想了又想,也许是因为吹着它们的,都是些不大不小的风吧——可爱的风,迷人的风。风成电,电又成为光和热。这个过程,全都是看不见却能感受得到 的质变,多么神奇——是谁先想到从风中获取能量,从而将虚空的浪漫转化成温暖的现实?拥有这种智慧的人,才是真正的采风者吧。而如我之类,不过是听风者, 跟风者,风言风语者。

  最后一天在塞北,到酒店放下行李,我便出了门,想再好好地感受一下风。

  风很大,只有车流匆匆,几乎没有人在风中行。在风中缓缓走着,我举目四望:旗帜随风飘荡,旗杆却巍然不动。树枝摇摆不定,树干却稳稳站立。灰尘 漫天飞扬,道路却平静坚硬……我忽然震惊起来。这些事物,这些在风中倔强坚持的事物,他们不被风吹走,也不被风左右,他们的根扎得多么深,多么牢啊!

  风短暂。追随风的,往往比风更短暂。但是,谁在风中留下,谁就比这一切都要结实。或许,正如一次次时髦的风潮后留下的这些:打树花,二人台,小曲儿……

  我在风中行走,想念着这些如风一样流传又如大地一样恒久的事物,心中充满了幸福的珍重。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