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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瑜访谈实录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02日15:4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独立调查启示录》出版

  

  作家赵瑜访谈实录

  赵瑜,著名作家,著有《强国梦》、《兵败汉城》、《马家军调查》、《寻找巴金的黛莉》等多部影响深广的纪实文学作品。陕西人民出版社近日出版的《独立调查启示录》(六部),几乎囊括了他的所有经典之作,包括以《马家军调查》为代表的体育三部曲、《寻找巴金的黛莉》、《革命百里洲》、《火车头震荡》、《王家岭的诉说》和《篮球的秘密》。

  在这部厚重的作品集即将面世之际,本文记者对赵瑜进行了一次长时间的访谈,深入探寻了这位极具个性的纪实文学作家艰辛而又诗意的成长经历、被灿烂光环和黑暗倒影缠绕的传奇人生,还有他充满颠覆性和探索性的独立调查写作,以及他对纪实文学创作从未停止过的思考。

  从小喜欢写作,当运动员是为了吃饱饭

  记者:赵瑜先生您好!您是什么时候开始写作的?您小时候时常见到赵树理这样的大作家,还曾受到过著名作家马烽、孙谦先生的指教,是否受到了他们的一些影响?

  赵瑜:我从小喜欢写点儿歪诗什么的。少年时代生活在太行山区,即上党地区的中心城市——长治。我父亲在晋东南地委宣传部工作,母亲在妇联会,地委大院里常见赵树理,他曾去我们家做客。小学五年级文革就开始了,赵树理被批判,后来惨死,我父母也被下放改造,没人再琢磨写作了,谁还写文章啊?但是我还是特别喜爱这个东西。

  记得是在1972年前后,这时我已经十七、八岁了,有一天,晋东南地委宾馆住进两个下放干部,一个是名作家马烽,另一个是名作家、编剧孙谦,孙先生一生写过26个剧目,目前我国可能还没人超越。他们临时抽调上来修改一个剧本《快马加鞭》。我碰巧去那儿找朋友玩,就看见了他们在宾馆小黑板上互相写的留言。朋友怂恿我去向他们请教写作,还买了包烟让我带上。

  那是宾馆三层西头的房间,铺着红地毯,两位先生正当壮年,坐在地毯上下棋。我做介绍自己是体委的小运动员,然后向他们请教应该怎么写作。他们两人很惊异地互相看了看,会心地说:你看看,现在还有人学习写作嘛!(笑)我们那个地方刚刚结束武斗,大批的野战部队刚撤走,谁还搞写作这玩意儿?在文革那样的环境下,他们又能说什么呢?孙谦先生说得少,马烽先生就说:嗨,怎么说呢,你就多写日记吧(笑)。这是他告诉我的唯一的写作方法。

  时隔几十年,我调入山西省作家协会做专业作家,和马老、孙老住在一个院子里。一天我跟马老闲聊天儿,向他提起这件事,他惊讶地说:那个小孩儿就是你啊!你走之后,我们俩还激动了半天哩。(笑)

  我做运动员的时间比较长,练过篮球、自行车等等,运动队要求每个运动员天天要做训练日记,有些本子现在还保留着。这么多年几乎没有停过笔,我的感受就是:写作就像一个人开工厂,厂长也是你,员工也是你,一个人弄得挺忙。每项工作都无法重复,谁也教不给你什么诀窍,很大程度上就是熟练操作吧。

  记者:您曾经参加过游泳、自行车、篮球等多项体育训练,那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请您讲讲当时的情况。

  赵瑜:我在“文革”初期,参加了晋东南体委的运动队。晋东南体委是一个组织十分发达的地区级体委,拥有航模、摩托车、自行车等其他地区少见的运动项目,“文革”前夕,我开始在那里学习游泳。

  “文革”是一个乱局。长治地区发生了连绵很久的武斗,那是真正的战争状态。红字号和联字号两派,手里都有大量的枪支弹药,几个大的兵工厂都卷了进去。几十万市民封堵了自家门户,蜂拥外逃,长治这座空城成了真正的战场。直到1968年,大批野战军开赴太行山区,才把武斗镇压下去。

  我们就读的友谊小学,是晋东南地委子弟学校,苏联人帮着建造的,包括晋东南地委的大楼,也是莫斯科结婚蛋糕式的建筑。“文革”爆发后,所有的学生都失学了,我们成了小游民:当红卫兵的大孩子们不带你玩,想回家吧,也没有家。父母都成了黑帮、走资派,整天挨斗、劳动改造,住牛棚,住五七干校,住看守所……总之,当时形成了一个非常混乱的社会。

  我奶奶早就被赶回了河北老家,弟弟妹妹去了亲戚家,家都散了,我们一伙无家可归的地委子弟开始鬼混,过着一种小型的原始共产主义生活;有时住在一位小伙伴家,他们全家被赶进自行车棚改造的一排小屋,号称“火车皮”,好歹可以遮风避雨。我们逮着什么吃什么,也小偷小摸,苟延残喘地维持生活。有两个小伙伴,直接进了武斗据点,帮着大师傅做饭,后来人家还给他俩分配任务,让他们挎着篮子,去炸掉对方的据点,我们很是羡慕,揭开篮子盖看,里头放着四颗手榴弹,而且都是拉好弦儿的(笑)。武斗结束后,我们上了长治一中,初中没毕业,父母又被下放到了乡镇。

  这个时期,我一直在运动队里混,因为这里可以吃饱饭,还有发的运动服可以穿。冬天来了,游泳训练结束了,又不舍得离开,就去找别的项目,所以我在运动队辗转从事了游泳、自行车、篮球等训练。时间最长的是打篮球,从少年队到职工队,再到当教练,我成了一个跟体育分不开的人。直到后来我上了晋东南师专,才告别了体育。

  太行山区的小作家拿出了《强国梦》,一点儿也不奇怪

  记者:正如您所说,长期的体育生涯和对体育界的近距离了解,催生了《强国梦》、《兵败汉城》、《马家军调查》、《篮球的秘密》等一系列体育题材作品。那么在长治这样偏远的太行山腹地,您是如何考虑到中国体育的全局和深层问题的?

  赵瑜:虽然身处长治这样偏远的地区,因为长期从事体育运动,我关注中国体育问题却是很自然的事情,一点儿不感到隔膜。我的老朋友、著名作家苏晓康来到长治,曾惊讶地问我:《强国梦》就是在这儿写的?我说,这一点儿也不奇怪(笑)。

  一个作家无法离开他生活的土地,他最好的作品,一定和这片土地息息相关。长治的体育运动氛围非常浓厚,组织十分发达。晋东南地区城镇化程度高,小工业比较发达,因而体育的重镇便被放在这里,我父亲在宣传部,“文革”前就给《人民日报》写过《太行山体育在前进》这类的文章。

  “文革”期间,正规的体育部门、体校、运动队都被摧毁了,可是非正规的运动队还有,省市乃至全国的体育赛事也不少。当时,人们几乎没有其他娱乐活动,体育比赛成为民间极其重要的文化项目,自行车、游泳、摔跤、田径和几大球类,这些教学成本相对较低的运动项目得到火热的开展。每天,大小运动场很热闹,人们没事儿干,都来这儿凑热闹。全国各地,公有制条件下的群众性体育运动异常发达。

  尤其特殊的是,国家体委的五七干校就在长治,权威体育干部下放全都在这儿,有一个由跳伞训练基地改建的干校农场。像何振梁、李梦华、庄则栋等体育名人,甚至各种民国年代的体育专家、学科带头人,一度曾经云集此地。我的不少队友、朋友后来都在国家和省级体育部门工作,有的现在还是国家队教练。因此,《强国梦》等体育作品,一开始就立足于多年来对中国体育的近距离了解、观察和思考。

  这些报告文学问世后,许多专家感到奇怪:一个长治的基层小伙儿,怎么会想到什么体育的本质、金牌的利弊、体育体制和政策这些问题?(笑)其实对我来说,体育改革已经成为自己时常思考的一部分,象体育理论界的权威人士卢元镇,坚定的篮球改革领导者李元伟,前卫体育理论家李力研,都是从长治走出去的良师益友,我们很熟悉并不需要刻意去追索。

  记者:《马家军调查》是您的体育三部曲中最具影响的一部,写了几十万字,是什么促成您写了这部长篇作品?

  赵瑜:在写完《强国梦》和《兵败汉城》之后,我觉得这两部作品比较单薄,故事性和文学性不强,没写出体制和人性中更深刻的东西,只是在理念或视角方面较有突破性,自己总觉得不满意,一直在寻找更合适的体育题材。

  1994年深冬,马家军忽然发生了兵变。亚洲人在田径项目上取得成绩是很难的,马家军居然取得了那么好的成绩,更加戏剧性的是,这支队伍居然从万众瞩目的高台上瞬间跌落,崩溃了。我感到里面应该有很多东西可以挖掘。春节刚过,我就一个人去了辽宁。经过调查发现,这么小小的一支省级女子中长跑运动队,比我想象的还要复杂。

  50多天的采访,两个多月的写作,《马家军调查》基本弥补了我的缺憾。但今天看来,40万字太长了,应该精简笔墨;太多的信息也容易被人断章取义。从那以后,我的单部作品再也没有那么长,尽量少用闲笔。

  记者:《马家军调查》1998年5月被《中国作家》杂志专刊发表,在其办刊史上可谓绝无仅有;这部作品被誉为20世纪中国报告文学最具代表性、争议性和影响力的著作之一,引发了转载、讨论甚至盗版的风潮。其这次出版的《马家军调查》与之前的版本有什么不同?

  赵:《马家军调查》1995年底就写完了,当时给很多出版社都投过稿,但没有一家敢拍板。直到1998年,稿件交给《中国作家》杂志社也有两年多,稿子撞上了萧立军,他准备说服其他领导,发表这部作品,他郑重跟我说,整部稿件是优秀的作品,但里面关于兴奋剂的一章发表时需要删掉。我说不能删除,因为这是事实。老萧最终把我说服了,他讲了一个道理:赵瑜你写《马家军调查》,难道就是为了说明马家军失败就因为兴奋剂?我说不是啊,我是要写出来我们体育本质的问题,还有畸形的人性这些东西。他说,对呀,在社会关注度这么大的时候,可能没有人再思考你要揭示的问题,而会把焦点都放在兴奋剂上头,那你的目的会被曲解。这番话使我猛醒,我并不想一味猎奇,我感到大编辑说的有道理。就这样,这部书稿在暂时删掉了这一章之后发表了。

  发表之后,一时间全国的多半媒体都把这当成了焦点,连载的、讨论的、评述的,连渡轮的码头和长途汽车站都是关于这个话题的各种印刷品。老马喊冤,沸沸扬扬,名律师谷开来准备跟我打官司,但最后光打雷没下雨,不了了之。这些事情在很多出版物里都有介绍,包括谷开来自己也写了一本书宣扬这个过程。

  当时国家体委和新闻出版部门对这部作品的真实性进行了调研,确定没有杜撰,作品符合事实。但即使如此,单行本还是从北京文艺出版社撤了下来,拖到了2005年,人民文学出版社第一次出版了单行本。后来还有长江文艺出版社、浙江文艺出版社都陆续再版过。但都没有收入被删掉的那一章。我很感谢这次出版作为附录补上了,终于是一个全本了。从1996年写完到2014年出全,历时19个年头。

  从巅峰跌入谷底,是一个人走向坚定的过程

  记者:一个不知名的文学青年,到全国著名报告文学作家,您似乎仅仅用短短五、六年时间,就实现了别人半生的梦想。现在,再次回顾这段爆发期的情况,您是否会有一些新的想法?

  赵瑜:是的,很多想法都变了,我自己也有了很多的变化。

  “文革”结束,高考的时候,我也考虑过学体育,还参加了一些测试,这时,已经恢复工作的父亲说话了:你还没玩儿够啊?他们认为体育就是游戏,使我最终放弃了体育。

  在晋东南师专读政治系期间,我想当作家的想法相当强烈(笑)。先写了一篇纪实性散文发表在北京的大型文学刊物上,获得了山西省首届“赵树理文学奖”,我还写了一个上下集的剧本,给了山西电视台,忽然有一天,电视台导演、制片等一干人马来到学校找我,他们准备投拍这部电视剧,我内心得意,表面还装得很淡定(笑)。这部《山里人》成为山西最早反映现实题材的电视剧,这时我二十多岁。

  那个时候,我有成名成家思想,写作也跟着宣传风向走,常在琢磨:什么东西能让人家重视啊?这种思想是很浅薄的,就算靠着它成功一两次,如果没有真正对文学的热爱,你也不会走多远。到了后来,想写什么就写什么,不去随波逐流;现在,并不希望被所谓潮流重视了。

  八十年代前期,我另一部比较重要的作品是《中国的要害》,主要是在写法上有一定开拓性,被评论界称为中国社会问题报告文学中较早的作品,即全景式报告文学。作品主要由中国的交通问题引发思考,其后出现了一批揭示中国邮电、粮食、独生子女、出国潮等各种问题的报告文学作品。它最初发表在晋东南地区文联的刊物《热流》上,居然被《新华文摘》全文转载,得到省内外著名评论家的很大肯定。另外那时还写了一个小长篇,《但悲不见九州同》,是关于文革的。

  1988年,我从交通局调到晋东南地区文联,担任秘书长。1988年,《强国梦》和《兵败汉城》先后发表,产生了较大影响,1989年春天,正式调往山西省作家协会,为体制内的驻会专业作家。从1986到1989这几年,我常常住在北京,和刘宾雁、苏晓康等作家交往比较多。那时,我和苏晓康住在军博附近的小平房里写稿子,他加盟了《河殇》剧组,正在写本子,我在修改《强国梦》,可以说是最早的北漂一族,谁也顾不上回家(笑)。

  那是变革的初期,国人在思考,有表达思想的诉求;很多年富力强的作家活跃在报告文学领域,推出了不少报告文学名篇,也出现了作品质量良莠不齐的情况,我在1988年写过一篇文章《清醒才有前途》,指出理性至上、思想大于形象,理念大于文学,不符合报告文学的创作规律;其重心应该注重写人,表现人心和人性,要在纪实的同时努力保持以人为轴心的文学性。

  记者:在1989年春夏之交的事件中,你有很深的介入,其后为之付出了惨重的代价:在看守所里被收容审查半年之久。虽然如今已成为往事,但这段经历无疑对您的创作和人生发生了至关重要的影响,您能否谈谈这段经历?

  赵瑜:1989年春夏我在北京,那个事件对我的影响的确至关重大。人生际遇的转折跌宕,迫使作家做深入的思考,中国的变革特别具有艰难性和复杂性,文学也必须更加厚重和深化。冷静下来,我对自己以前那种愤世情结、有失轻率的处事方式、不计后果的写作态度,以至对人生命运的看法,进行反思和修正。想一想,一个年轻人在短暂的几年时间里爆红,集中发表了多部作品,正拥有着顺利的人生和愉快的创作,陡然间进了大牢,从生活的高点跌入谷底,落差的确很大。

  陕西这个地方跟我有很深的渊源,我逃离北京之后,决定先去西安避避风头,当时,西影厂电视剧部正在筹拍“强国梦”,曾多次催促我加盟。一到西安,剧组副导演悲痛地告诉我:剧组已经解散了,早上刚刚开会宣布。只见导演组正在收摊儿,原本墙上贴的各种分镜头表都被扔进了垃圾桶(笑)。正在彷徨无计的时候,我遇见了作家白描。白描挺身而出,找了一辆吉普车,在迷迷茫茫中,我们向兴平县的马嵬坡驶去。(大笑)

  我先在朋友的养鸡场当了半天技术员,养鸡大嫂来问技术,咱哪里懂?一看不行,又去果园当技术员了(笑);本想着果园里一定是绿树蔽日,结果全是矮化苹果,才一米来高(大笑)。我一个人窝在小破房里,是个孤独的在逃犯。入夜,耳听八百里秦川时回荡着秦腔的铿锵曲调,我趁着夜色去村里看戏,听着激越又悲伤的唱腔,竟然泪如雨下。很快,我的行踪就被派出所注意了,我决定离开,包里揣了一本朋友的《哥德随想录》(笑)。辗转去了青岛、石家庄等地,后来我决定回到长治,太行山里有得是朋友和偏僻村庄,何必连累别人呢?

  可能是在劫难逃吧,我最后不得不回到山西省作家协会。大院里全是警察,没两天我便被警车带走,关进了太原市上马街看守所,开始了囚徒生活。不过我发现,一个人小时候皮实点儿没什么坏处,落入那种处境,有的人就崩溃了,但当时我想:咱小时候不是经常这样吗?只当一切从零开始,又不是不会写东西了!

  看守所里,政治犯、刑事犯混杂,其中有位大学老师正被黑老大欺压。黑老大控制着一份《太原日报》,上头曾经连载过《强国梦》和《但悲不见九州同》,知道我是作者之后,一时把我奉为上宾(笑)。在我的威慑下,他不敢再随便欺侮那位老师,此后,我和他一直暗中较劲儿,有天半夜躺在铺上打了一架,最终将其制服(大笑)。这个黑老大出狱后还很关心我,他开办了几家歌厅,很快发了财,最后由于发生黑道冲突,先是身中3枪不死,后又身中数刀而亡。监狱生活复杂极了,我在里面经常会帮人写诉状,也救过一两条性命,这段经历以后会写出来。

  对一个作家来说,挫折和磨难都是财富,需要有这么一个过程。如果一个人始终那么顺遂,他也不会变得那么坚定。人的坚强和最终目标的确定,都是在反复动摇中逐渐形成的,身陷牢狱,我在反复的思想较量中反而明确了许多东西,比如应该走什么样的道路,写什么样的作品,在反复的动摇中,一个人最终才能走向坚定。

  获释后不想写作,转而拍摄纪录片

  记者:1990年代前期,您拍过好多部纪录片,请谈一谈当时拍片的情况。此外,您的影像创作为您的文字创作带来了哪些变化?它们有何共通之处?

  赵瑜:1989之后的两三年,很多作家沉寂了,新闻出版界的控制很严,人们的思想也很迷茫。我也无心写作,后来应山西电视台的邀请,写了一部文献艺术片《赵树理》。一共写了6集,但因为某些原因,讲述赵树理惨死于“文革”中的最后两集竟然没有拍。那时我在看片会上得知这个情况后,当场离席,起身就走了,后来也一直不愿提起这个作品。

  这件事后,山西省委宣传部有位力推改革的领导,是张维庆先生,他表示支持我搞创作,省里因而给山西电视台拨款500万元,特许我自主完成大型纪录片《内陆九三》,由我担任策划人和总导演。我们组织了山西省十几位主力作家担任撰稿人,连续拍摄24部,从1992年到1994年,做了3年,投入了巨大的精力和心血。这部片子兼顾纪实性和文学性,描述了山西及周边省份人们的严酷生活,受到广泛好评,获得了中国首届纪录片特等奖。但是有些内容因为敏感,无法全部在电视台播出,让我苦恼。就在这时,出现了马家军兵变,于是我重新开始了更具自主性的报告文学写作。

  纪录片时间限制比较严格,一般也就30至50分钟一集,非虚构文学则不同,可以写得很长。两者也有相同之处,比如说都需要精心裁剪,哪些东西是值得看的,哪些东西不值得,两者的要求是一样的,要选择那些重要的、精彩的、能表达人物特征的东西,去掉一些芜杂的东西。要直奔重点。它们核心的东西都是追求真实,体现生活本质的真实,以及心态的真实,张扬着创作者的立体意识,如果两者都兼顾好,那所表现的人物和故事才是有价值的。

  做了这么多纪录片,对我后来的文学创作很有帮助,《马家军调查》就是在拍摄纪录片之后紧接着写成的。好的作品一定要直抵人心,我对马家军做了大量调查的笔记,忠实记录了每个人的状态,还借鉴了纪录片中常用的剪辑方法,去掉一些无关紧要的东西,留下了最真实、精彩、核心的东西。

  《寻找巴金的黛莉》,写出了近代历史中大家族的破灭

  记者:《马家军调查》之后,您又推出《革命百里洲》、《寻找巴金的黛莉》、《王家岭的诉说》、《火车头震荡》等多部长篇作品,多次引起轰动。这些作品为您带来了众多奖项,包括三次徐迟报告文学奖、三次中国作家奖、三次鲁迅文学奖等等,您几乎成了获奖专业户。在这些作品中,您自己最满意的是哪一部?

  赵瑜:一个回答是:下一部(笑);我比较欣赏一位外国导演一句幽默的话:好的作品就像一面打碎的镜子,它们在太阳底下每一片都闪闪发光(大笑)。

  我自己最看重、份量也最重的,是至今无法发表的《牺牲者》上中下三卷,100多万字;而《寻找巴金的黛莉》,评论界认为它兼具了纪实性和文学性,说实话,我自己觉得份量一般,但胜在精简,技巧上比较讲究;《革命百里洲》在反映民国历史的深度上,得到了鲁奖评委们的肯定;《篮球的秘密》在写法上有一些探索,分成40个问题来写的,读者可以有选择地阅读。而这一切,都不能与《牺牲者》相提并论。

  在《寻找巴金的黛莉》一书中,表达的东西很多,就看读者侧重于哪个方面。北大教授陈晓明写了一篇书评,指出这本书一是自发天成的新历史主义笔法,二是写出了民国大家族在中国革命以来的破灭。黛莉的赵家不断走向衰败,全家分散逃往11个省,这也是那个时代特有的残酷吧。这本书也引发了读者们对历史和爱情的思考,这就是智者见智的事情了。

  《牺牲者》,一部浸血的晋东南“文革”武斗史

  记者:《牺牲者》是您在《寻找巴金的黛莉》里提到的一部作品。古董商人老赵被害的那个晚上,他的血溅在了这本打开的书上,作为“文革”武斗的亲历者,他被这本书深深吸引。请您对这本书做一个简单的介绍。

  赵瑜:《牺牲者》这部书,主要是写山西省特别是晋东南地区的“文革”武斗史实。2004年至2006年,我集中用3年时间完成了这个长篇,之前20年,我曾不断地跟踪、追寻有关史料。我采访了很多人,调查了很多事儿,掌握了很多资料;那些“文革”史实极其血腥残酷,使人非常悲苦,我就在这种心境下艰辛地完成了全书写作,分上中下三卷,共100多万字。

  写作《牺牲者》是让我刻骨铭心的、这辈子非做不可的事。我在上党地区长大,成为一个报告文学作家,这个地区发生了那么大一个历史事件,却不为外人所知,很快将被时间淹没,你这个作家没有责任去面对它?不完成这部书,我觉得对不起土地,对不住自己搞文学这件事。这部作品也许不是我最好的,但可能是我最重视的。

  《牺牲者》至今不能正式出版,对我是非常苦恼的事。我对在海外发表之类的事情没有多少想法,只希望这部作品能在国内传播,期待更多的当代读者能够看到它,永远铭记那段历史,记取全民族的教训。

  要想惩罚一个女人,最好让她嫁给一个作家

  记者:您认为,一个报告文学作家应该具备哪些基本素养?他的生存状态又是怎样的?

  赵瑜:周立波以前有句话说:报告文学家的写字间,在整个社会。这句话有几分豪情,却含有更多的悲催。鉴于报告文学的现实性和批判性,报告文学作家在人格建造上也会有所不同。首先,他一定要能承受孤独,能够忍受苦闷、压抑、甚至灰暗绝望。其次,他还需要有独立精神,懂得独立思考,具有大胆质疑的精神,能够锲而不舍寻求事件的真相。诚然,面对复杂的社会局面,作家要有应对的灵活性和写作手法上的丰富性,但他绝不能弃守内心简约、独立、单纯的一面,要敢于讲真话,敢于揭示真相,这是一种不能随意改变的生活方式。

  说到孤独,你去调查事件是孤独的,写《马家军调查》,一个人在辽宁呆了五十多天,我只是一个独立作家,坚持到最后才掌握了一些内情。写作时你也是孤独的,把大量资料浓缩为一本书,需要一个过程,别人没办法和你分担,只能闷头苦写,《马家军调查》和《革命百里洲》都是在一个山区小县、历经两个月时间完成的。作品完成后,如果因为某些原因无法被人读到,你也只能孤独地等待,《牺牲者》就是如此,这个过程更加熬人了。

  纪实文学有着无尽的创作源泉,你在欢欣的同时,也会遇到无尽的难点和痛苦,包括种种困难,有时甚至白费心血。对于家庭也很难,王朔说过一句话:要想惩罚一个女人,最好让她嫁给一个作家吧(笑)。报告文学作家把大量时间、精力投入到了工作里,太奔波,太匆忙、太粗线条了,对创作之外的东西往往疏漏,往往顾不上经营婚姻和家庭,甚至不懂得珍惜情感。但是生活需要相互理解,当报告文学作家其实也没那么可怕(笑)。

  记者:对于初学纪实文学写作者,您有什么建议吗?

  赵瑜:我平时写东西,有时是几个作品交叉进行,对于职业作家,这是无奈之举,却也是好事情,有时可以互为启发,有时是东方不亮西方亮。青年作家则不必如此,尝试纪实文学创作,一定要从自己熟悉的题材开始,这样才能尽快入门,写出比较丰满的作品;不要急于侈谈自己的写作风格,这需要不断练习摸索;特别需要兼顾真实性和文学性,既要在纸上还原事件的本来面目,又要把故事性讲好,读者才有兴趣读完它,否则,不管你要表达什么惊人思想,曾做过多么艰苦的调查,都白白浪费了。此外,干这行必须多读书,报告文学写作可能涉及各个领域,没有足够的知识,从表相下笔,则无法把事物写得通透。

  当年马烽孙谦指点我要多写日记,直到现在我还保持着这个习惯,对写作很有好处。另外,出去采访的时候,重要内容最好记在心里,如果实在记不住,可以事先征求访谈者的同意,用笔记下要点。最好少用录音笔,采访对象看到这种东西,心里可能会有抵触,很多话就不愿意说了。

  报告文学的创作是客观写作,要反对文艺为宣传、文艺从属于政治和为谁服务的理念和做法,更不能贪图钱财虚荣,客观写作就是知识分子独立的挖掘和叙述,其中兼有理性的筛选和梳理,尽力使读者在阅读之后产生思考,而空洞的说理,缺乏人物命运的写作,是无法打动人心的。

  报告文学作家,不学司马迁学谁呀?

  记者:您认为,报告文学形式虽是舶来品,但在中国有着丰厚的写作土壤,其发展应该根植于传统文化中,请您具体讲一讲这个观点。

  赵瑜:报告文学体裁是外来的,而中国其实有着悠久的纪实文学传统。报告文学作家应该特别重视中国文化的传承。上世纪二、三十年代,报告文学的概念已经正式提出,出现了《包身工》等名作,甚至有了文集,但这个文学形式究竟应该吸收什么,重心应该偏向哪里,少有人认真琢磨。它在进入中国的时候,具有很强的革命性和功能性,这使很多人忘记了它与传统文化的结合,导致报告文学在中国的发展总是高低起伏,有时高潮,有时低谷。

  我们今天必须思考,这个文学形式靠什么立足,能否持续发展?很多实例证明,只有当外来的东西与中国传统文化很好地结合,它才能发育、发展,最终被中国人当做自己的东西加以接受;当它与传统文化相抵触时,人们会自然地排斥它。反观报告文学作家,不学习司马迁又学习谁啊?来自西方的东西可能提供了一个外壳,但当你要发展它、发挥它、融汇它的时候,就要到中国的脉根上寻找支持。

  纪实文学有着中国正统文化的根基。中国历代都有纪实文学的典范之作,学者林岗在分析中国古典文学时,提出“口述与案头”两种源渊,一部分古代小说从口述演化而成,有些虚构,而更多的作品源自文人的案头笔记,也就是说,实录性的笔记,是中国古典文学的纪实传统。甚至唐诗宋词中,也有许多纪实性的内容,比如小序、比如叙事诗等,都是真的。而纯粹浪漫的、想象性的作品,在中国文学中反而是少数。中国文化的现实机制,造就了中国文学历来偏重的纪实性。我们只要仔细琢磨历史文体,就会发现在中国传统文化中有着丰厚的土壤,就会发现养育我们的最主要的根基。司马迁就是一位杰出的代表。所以,我们一定要把报告文学这种外来形式,放在中国深厚的文化土壤中养育。

  记者:您从很早就开始了报告文学创作,可以说见证了新时期报告文学的发展,请您谈谈中国报告文学的过去与现在吧。

  赵瑜:报告文学在中国真正兴盛起来,是在上世纪70至80年代。“文革”结束,中国开始实行改革开放,社会面临着重大的转型,政治思想也在逐步开放,社会政治环境宽松,知识分子思想非常活跃,他们也有很多的东西需要表达出来。如果说,“五四”新文化运动的功绩在于人的发现,那么,新时期变革的历史功绩就在于人的解放。徐迟的《哥德巴赫猜想》,刘宾雁的《人妖之间》,苏晓康的《神圣忧思录》等作品,都是那个时候出现的,引起了巨大的反响,吸引了很多有志于写作的年轻人投入报告文学创作,大量作品涌现了出来。

  到了上世纪90年代,报告文学受挫,同时进入一个调整期,经济大潮澎湃而起,很多作家陷入沉寂,在思想上感到迷茫,但是,仍有一部分作家没有忘记自己的使命,用文字记录下了部分历史,写出了一些优秀的作品。

  21 世纪这十几年,报告文学又逐步复苏起来,很多作家开始积极探索新形式、新方法。市场化大潮,对于文学创作并不一定就是坏事情。商品经济可以促使当代中国的报告文学、纪实文学、非虚构类文学等等,重新起步,人们开始关注作品的可读性、故事性和语言技巧。许多社会问卷调查显示,越来越多的读者喜欢非虚构类文学作品,小说和诗歌受创严重,报告文学有着广阔的发展空间和读者基础;只要作家们能扎扎实实地走下去,虚心向市场学习,敢于吸收、创新,就一定能找到新的创作之路。这与迎合市场的低俗恶搞是两码事。

二O一四年四月于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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