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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亚洲:笔写小平,心有大潮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02日10:17 来源:解放日报   黄亚洲

  报告文学

  笔写小平,心有大潮

  一岁左右的小弟撅着小嘴亲爷爷。 (资料照片)   一岁左右的小弟撅着小嘴亲爷爷。 (资料照片)

  编者按 不朽的伟人,不尽的诉说。电视剧《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在广大观众心中激起阵阵涟漪,东方卫视将于明晚重播此剧。当年,是邓小平的果断换轨,让中国走进春天,他的名字会被永远传播,书写,铭记。在电视剧重播同时,编剧之一黄亚洲又成新稿,从另一个角度呈现小平别样的风采。今天我们以整版刊出,以飨读者。

  艺术竟是如此相通

  她是一位画家。这一刻,她正伸过她的思路与画笔,触碰我们正在打磨中的一个电视文学剧本。

  也就是说,一位画家,开始评论文学。

  她的发言,能使我感觉到一个美术工作者的色彩。她使用的水墨色彩,很是缤纷。

  色彩之一,竟是音乐。

  她是这样说的,我要强调音乐的重要性。一部长篇电视剧,一定要选好音乐。没有优秀音乐的电视剧,不会好看。

  我很奇怪一个画家怎么会首先讲到音乐。这个问题不太有人说,更不会一开始就说。后来忽然想,赤橙黄绿青蓝紫,其实,是不是就是哆聀咪发嗦拉西?这么一想,便有点释然。

  她开始评价节奏。她说这个本子,紧的地方多了,松的地方少了。有的地方完全可以抒情,可以浪漫。国外片子的那种追逐打斗,其实不是节奏紧张,是休息,是情节休息。文武之道,须一张一弛。

  我理解,文学叙述中的张弛之道,或许就是一幅画作的疏密结构。画家是把我们的剧作看成了铺在她画案上的一张大尺寸宣纸。“情节休息”,这个词用得传神。

  很意外,她甚至讲到了水的作用。她说,你们要把握好水!

  这时候她就眯起眼睛,抬起短发下的圆脸庞,开始微笑。她说,剧中主人公,不是在1976年,在他遭批判的危难时刻,为防窃听而机智地在卫生间拧开自来水龙头吗?这不就有了流动的水吗?这不就慢慢地积了一盆很清冽的水吗?然后,应该,慢慢地就出现了一个水潭,然后,水潭就翻卷成为一条河流,然后河流汇成大江,大江汹涌出海,这就出现了波澜壮阔的生机勃勃的大海。

  大海的襟怀,多么的开阔与深沉!

  她说,我呀,一直就是想到这水,水的流动。水,一定要运用好。

  我想,一幅画,抑或是一部剧,真的都必须有灵动的东西。这是意韵,是任何一个艺术作品都必须具有的闪动的眼波。

  从涓涓细流到大海,当然,这不是在说水,是在说人,是在说一个人的人格。

  说到这个人,她还直截了当说:其实我们不止一次说过,我们的父亲早就不是属于我们家的,是属于国家的。

  我想,不管哪种样式的作品,艺术真的都是相通的。你看,一个画家,对一部剧作谈自己感觉的时候,能说到音乐,说到节奏,说到水和大海,多么的有意思。

  我们捧着茶杯坐谈艺术的地方,是一个硕大的房间。这是一个艺术的下午,北京太阳很好。她侃侃而谈。她能启发我们,我们也能理解她话中的种种色彩。

  画家出生在上世纪四十年代,比我大八岁。数年前她携一百多幅画作在香港举办画展,作品被一抢而空,这个新闻我记忆犹新。她师从李苦禅,她对艺术确实是有深究的。

  她姓邓,是改革开放总设计师的大女儿。

  小平数樱桃

  坐在京城六月的风里,尤其是坐在这么一个近两亩的五彩缤纷的院子里,谈论一个伟人的种种事迹,且大都是与家庭生活相关联的一些事情,特是惬意。

  青砖房子倒是一般的,两栋,都是二层,呈“L”形,偏是这个院子面积大,且缤纷,有树,有灌木,有草,延伸着爬上青砖墙的便是绿油油的爬山虎,爬的面积好大。

  毛毛在我们没有坐下前,也是先兴致勃勃地介绍了这个院子。她说老爷子早先就说过,房子不讲究,但是院子一定要大一点的。决定给老爷子修这个房子的时候,老爷子还在台上,因为原先住的房子小,所以要修个大一点的房子搬过去。谁知刚开始修,老爷子就又一次被打倒了。待到老爷子第三次上台,巧了,这房子也刚刚修好,像是候着他似的,所以就搬进来了。

  院子里原来的树只有三棵,一棵是双龙树,其实是紧挨在一起的两棵松树,另一棵是更高大一些的白皮松,再一棵是百年石榴。现在我们看到的雪松以及其他树木与花草,都是后来自家陆陆续续补种的。总之,这个大院子现在已俨然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了,散步其中应该极为舒适。据说,小平就常散步于绿树之间,当那株百年樱桃红果累累之时,小平就曾驻步树下,仰脸数樱桃,一、二、三、四……一百零一、一百零二、一百零三、一百零四……毛毛无意中提及的这个细节令我很感兴趣,一是说明伟人也是常人,也有童心,可爱得很;二是又一次证明了小平对数字的敏感。我知道小平无论是作报告还是私下谈话,都是喜欢引用各种数字的。数字不仅是思想的体操,而且是思想是骨骼。每个务实的人都喜欢数字,数字体现精微。

  小平喜欢桥牌,其实这也是一种高级的数字运算。我后来在他书房的玻璃书柜里,看到了并列摆放的三张奖状,都是桥牌协会颁发的,北京桥牌协会1995年颁给他的是一个称号:“远东杯名人桥牌赛最佳防守”;第二张是中国桥牌协会颁发的,更早,1986年,颁的是一个头衔:“兹聘请邓小平同志为中国桥牌协会荣誉主席”;而另一张则由世界桥牌协会颁发,颁的是一句话:“感谢他为世界桥牌发展及推广之杰出贡献。”看来小平很珍视桥牌领域的这些荣誉,把它们端端正正展览在自己的书柜里,这是一个人善于理性思维的证明和荣誉。

  说到这里,又想起早上出发时走的路径,觉得很有意思。我们是从毛家湾一号集合出发的,这个院子曾为林宅,我们出发前又一次特意观看了副统帅的办公室,那办公室里有两台黑白电视机,一台小的是北京牌,一台大的是进口的; 又在副统帅夫人的办公室里看见了一台特大的地球仪,这让我一下子联想起了当年号召“世界革命”的雄心壮志,我们那些年都饿得人瘦脸黑的,但红袖章上那团“解放全人类”的火焰却一直燃烧不熄。后来我们就驶离了毛家湾,越野车转了两个弯后驶入地安门内大街,不多远就是米粮库胡同,然后大家下车,络绎走进了曾有伟人数樱桃的那个花草斑斓的院子。

  我们的行车路线活像中国的当代史,只转了几个弯,就是迥然不同的另一境界。

  要感谢伟人的精于计算,他算出了穿蓝色补丁衣服的十亿中国男女的腰包里到底有多少铜子儿的答案,并且迎着重重阻力义无反顾地去改变这个答案,并且,谢天谢地,他也成功地改变了这个答案,让苦苦折腾的中国大地真正实现了“莺歌燕舞”,就像他每天散步的这个灿烂的院子。

  其实,也不要说他只懂数字而不懂得浪漫。作为政治家,他也很懂浪漫,“一国两制”、“搁置争议、后代解决”都是想象力奇特的浪漫,鲜有政治家能提出如此新奇的思路。我在他的玻璃书柜间,还看到一件精致的圆形“玉龙”雕件,据毛毛介绍,这还是海峡对岸的一位极有知名度的人物特意托人带来的,由于受礼者属龙,所以这件礼物颇可解读,颇有深意,考虑到事关敏感,恕我这里对赠礼者的身份守口如瓶。

  但是要指出的是,小平的所有浪漫思路都是建立在他的数字模型基础上的,他是一个务实的人,他清晰地知道自家的粮仓里有几斗米,自己的箭匣里有几支箭,他不说过头话,他脚踏祖国的大地,他认认真真地数樱桃,他不做好高骛远的事。

  他改变了中国。而且是,方向上的改变。

  当然,他若数到了几粒带血色的樱桃,并且有意未将它们计算在内,我们也不要过分苛求他的计数方法。每个人的方法都有一些问题。

  小平谢世前有嘱咐,将自己的遗体提供医学解剖。据毛毛介绍,医生后来感叹说,他的心脏很健康,是四十岁的心脏;这时候毛毛的二姐插话说,她当时听说的是三十岁的心脏;这时候毛毛的大姐又更正说,医生当时说的确实是四十岁的心脏。我想,不管是三十岁还是四十岁,小平的充满朝气的思路和活力,仍是我们这个国家目前的状态写照,三十至四十之间,尚属年轻和稳健。

  我的八十多岁的母亲,由于“帕金森”而多年站不起来,但她听说我的一部分写作涉及邓小平,便两眼有神,每一次见我辞别,便用微弱的声音说:快去,快去,不要管我,不要讲时间,也不要讲稿费,你快动身。我好几次从北京回来,她见我便问:啥时候电视放?我说早呢,剧本还在一遍遍改呢,她的眼光每次都会暗淡。我知道,她是怕自己坚持不到看见荧屏邓小平的那一天。她曾是月薪24元的民办小学教师,由于邓小平一次又一次的复出而工资大幅提高,也不再填写“家庭出身地主”那样的表格,最后以“五好教师”、“高级教师”的身份退休,甚至退休后还不停地加工资。所以一提到“邓小平”三字她就两眼有神,尽管声音微弱。多少善良的中国百姓,心系小平。

  小平数樱桃的时候,我相信,其中必有一颗,是我母亲。

  看见青草与看见孩子

  这位画家最先讲到的是看见青草,最后讲到的是看见孩子。

  后来我才知道邓林大姐的腰不太好,她不能在高大的沙发上久坐,更不要说直挺挺地坐一小时,但在这个阳光和煦的冬日下午,她硬是在这张高高的沙发上坐了近一个半小时,她指着相邻的一张沙发说,老爷子每天坐的就是这一张。

  他说的老爷子,就是她的父亲邓小平。

  这次聊天的话题纯粹集中在邓小平的生活起居领域。因为出于下一步的写作需要,我迫切想了解细节,譬如饭量、睡眠、洗脚、散步、穿衣、香烟过滤嘴的长短以及哪一年由激烈的白酒转为柔软的黄酒等等问题,邓林大姐也爽快,说凡我知道的我都说吧。

  这七零八碎地一问一答,就大大超过了一个钟头,双方都很有兴致,但我事先不了解她的腰痛问题,直到握手辞别,陪同的小王才说起他在一旁很紧张,因为他知道邓林大姐一直没有在高大的沙发上连续坐过一个钟头。

  真是令我不好意思。

  但是我离开米粮库胡同很远了,邓林大姐一开头说到的“看见青草”与最后提及的“看见孩子”,一直在我脑海里走着画面。画面不仅鲜明,而且鲜活。

  “看见青草”,是说邓小平总是头一个看见庭院里的草色绿了。

  草色的发绿是不容易看见的,近看更是看不见,常人看见的只是熬过了整整一个冬天的衰草,仍在寒风中微微打颤,常人只说:啊,这个冬天这么长呢。

  但是邓小平说,哟,你看草都已经绿了。

  他欣喜地指着左边、右边与前方,对身边的人说。有一年是对身边的女儿说的,有一年是对身边的警卫说的,这时候谁在他身边,他就指点谁看不容易看到的春天。

  邓小平每天都在这面积有两亩大的庭院里散步,上午十点一次,绕十个大圈,下午三点一次,也绕十个大圈。他一边想着国际与国内,一边眼望着脚边与远处的青草。

  青草最初的那种朦朦胧胧的绿色,肉眼是很难看出来的,只有在某种角度下,大片地望去,才能突然发现一种近乎鹅黄色的淡淡的浮云般的绿,而每一次,庭院里的这种最初的绿色,都是邓小平先发现的,这时候他就忽然站下来,很开心也很认真地对正好在他身边的一个人说:哟,你看草都已经绿了。

  他在残冬看见春天了,或者说,他看见我们常人看不到的春天了。

  我们经常唱《春天的故事》,唱“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画了一个圈”,其实,在“画圈”之前,这位老人的心里早已有最初的鹅黄般的绿色了。青草的颜色就是蓝图的颜色。邓小平是超前的。

  我感动于邓小平目光的犀利,而且,是在那样的吹拂不止的寒风之中。

  “看见孩子”,则是指邓小平看着孙辈时眼睛里发出的光芒。邓林大姐十分诗意地说:他一看见孩子,眼睛里就有一种柔和的光。邓林大姐马上又解释:这句话是我说的,是一种形容。

  我倒觉得,这不是形容,而是一种实在的叙述。一个戎马一生“三起三落”的老人,一看见孩子双眼就发出柔和的光,是特别容易理解的,也是特别真实的。

  邓林大姐说,当上午十点过后,也就是当邓小平看完大叠的文件之后,她的母亲卓琳有时候就故意把几个孙辈都“集中”到邓小平办公室,任孩子们满地滚啊爬啊疯成一团,其中有个特别调皮的还会像孙猴子一样直接从窗户里蹦进来,卓琳就想以这种局面让丈夫得到片刻的“休息”,而且卓琳还事先准备了“道具”,这是特意为邓小平准备的,是一只粉色的塑料盒,里面放着糖果、饼干,以便让邓小平接下来拥有更为愉悦的动作:来来,爷爷给你吃块糖!来来,爷爷给你吃块饼干!

  邓小平一边分着盒子里的糖果,一边还不忘幽默地感叹一声:我呀,就这么点权力。

  邓小平的“这么一点权力”,多么的可贵。一个老人最可贵的品质,就是看见孩子会眼露“柔和的光”。说到底,我们存在的意义就是为了下一代的健康存在。上一代人的这种“柔和的光”,不仅使下一辈感到温暖,整个社会都会产生暖意。

  而且,看见孩子随地滚爬,甚至看见有不合常规的动作,譬如像孙猴子那样从窗外跳入,也照样不减少“柔和的光”,照样把手伸进那只粉色的塑料盒中去摸索,照样取出慈祥和甜蜜,这就是一种境界了。

  总之,能首先看见草色泛绿的人与总是能用柔和眼光看待后辈的人,肯定是伟人,也肯定是平常人。

  伟人与平常人,通常总是同一个人。

  好几回热泪与笔墨齐下

  参与六十万字的 《历史转折中的邓小平》写作,我一直是怀有个人感情的。要不是笔下这位超凡脱俗的主人公对于中国的勉力推动,我的父亲可能一辈子不会接到他梦寐以求的那份“平反错误”的红头文件,我的母亲还会继续在她的教师生涯里上百遍地填写“家庭成分地主”的屈辱表格,我的后半生也不会是现在的这个样子,也有可能还在每天用粮票丈量自己的肠胃,以布票比划补丁的尺寸。

  小平同志对当代中国的推动委实太大了。写作是一种怀旧,在这部作品的一些虚构人物的身影中,确实有我个人清晰的影子,比如乡下的“知青”,比如重圆大学梦的学子。

  当然,真正要写好这种“大数据”作品,难度还是不小的。说到难度,一是写作分寸的问题,二是写作技能的问题。关于分寸,有自我设置的,有他人帮你设置的;这个问题很重要,故事年份靠现在太近,许多人健在,许多事众说纷纭,许多判断相距甚远,要在当下的环境里说好这些事情,没有分寸感是不行的,这种感觉比简单的“大事不虚小事不拘”方针还要紧。

  关于写作技能,自己忖量,还是有较大的差距。从现在看,确是这样,尤其是长篇文学作品,内中描述的真切以及深入的程度,都还欠缺多多。有些是不敢写,有些是写不好。曾有好几个晚上睡不踏实,躺在京城小旅馆的床上,努力把自己变成领袖人物,努力设想自己有很大的情怀,有时候忽然也感觉到一点什么,半夜会跳起来,但是次日落实在键盘上,精气神又都跑了个八九不离十。说实话,许多时候,还是自己卡住自己,不是人家卡你。

  好在笔下的主人公有高度,尽管要将他当作中国人民中的普通一员写,尽管不是写神,尽管下笔力求平视,但小平那种内心的高度是客观的,他思考国家未来道路的那种格调是高屋建瓴的,他的意志力是坚毅的与一往无前的,所以他一旦活动在文字上,就有这么大的气度;他一出场,空气就活了;以至好几回让我在写作的时候热泪盈眶,内心有澎湃之音。

  在政治积习与文化积习都那么深重的中国,要力排众议,果决换轨,这个扳道工该有多么强大的意志与手劲!

  就由于这个原因,使我们这部作品有了先天的气势与力量。打某种角度说,我们不是在写作,是跟在总设计师身后,描绘一个国家的蓝图!

  笔写小平,心有大潮,那是必然的。

  毕竟,这是一个时代的概括描述,而且这个时代离我们这么近,甚至至今一伸手就能摸到,甚至这个时代还扯着我们一起奔跑,还会不断奉献出新的令人振奋的历史转折。我想,这也是这部作品的一种意义,不可谓不深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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