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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咏梅:我的根据地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9月01日10:22 来源:文汇报 黄咏梅

  再有两个月,我迁居杭州就整两年了。事实上,这两年当中,我一直处于一种整理的状态。整理从广州搬过来的那个“家”,整理新安置的这个家,整理新入驻的办公室,整理与这个新环境接驳的各种路径。“整理”这个词,在我跟新朋旧友的电话中时常出现。也许是听得多了,一个闺蜜竟不耐烦地奉劝我:“整理就要干脆,该留的留,该扔的扔,就像那满柜子的衣服,哪一件有三年没穿过了,就该扔,别舍不得……”我虚弱地应诺着。要知道,这不是舍不舍得的问题。整理这件事情,看起来是化繁为简的过程,实际上呢?它是一个化一种具体的繁为另一种抽象的繁的过程,越整理越复杂。就像一张网眼密麻的空网,撒向往事的海洋,捞起来的,往往是辨不清理还乱的情绪。

  17岁离开家乡到外地读书,大学毕业后到广州工作十余年,现在又迁居杭州。像我这样的经历在70后一代并不算复杂。作为一个写作的人,作品里总会出现某个生活的基地,评论家们书面地称之为“写作的根据地”,而在70后一代作家里,这些根据地日渐模糊,甚至出现了“无根写作”的现象。诚然,我们这一代人比起上辈作家,故乡的文化滋养越来越稀薄,甚至对故乡的记忆,拎出来也是模棱两可,但是,正是因为这种模糊性,对故乡的迟钝感应,导致了我们的“集体怀乡”,我们怀的并不是某一个具体故乡,我们怀的是一种集体的情绪——身处此处却总是不明此处何处的漂泊感。

  刚来杭州那段时间,我一个人对付午餐,一直很纠结。上班的地方处在市中心,下得楼来,面对马路一片茫然。后来,我发现在不远处的一幢大厦里,有一连串我所熟知的快餐店,麦当劳、真功夫、永和豆浆、必胜客、回转寿司……我像遇见亲人一样扑进这些店的怀抱,无需看单,我就能点到我想要吃的午餐。坐在这些布局雷同的环境里,我感到很安全,以至常常忘记了身处何处。有一天,我坐在满记甜品,点了一份杨枝甘露,习惯性地对那个清白的女店员说了一句粤语,看着她满脸迷惘的样子,我才醒起——这里是杭州啊。看着窗外陌生的街道,惆怅油然而生。类似的事情屡屡发生。就在前两天,我坐在公交上,上来一个老妇,拉着一个男孩,一落座她就跟那男孩说:“嫲嫲带你去吃饭先,好唔好?”男孩脸无表情地答了一句:“是但啦。”(粤语“是但”就是“随便”的意思。)他们的对话让我心里一颤,在嘈杂的公交车上,我的耳朵一直跟随着他们。语言总能惊起我心底里日渐平复的乡愁。在日趋同质化的今天,故乡与另一个城市之间,语言才是唯一的分感器。

  如果不是这些,我已经开始将这个逐渐适应的美好城市当成故乡,当成写作的“根据地”了。在这两年的写作中,我有意无意地在作品里放置了很多关于“根据地”的暗示,比如说,京杭运河、杭州的菜肴小吃,甚至我才略懂一二的杭州方言句式,可是,我的写作依旧是“无根”的写作。这个无须也不能回避。语言的气味令我露出了马脚。而最为重要的是,在作品里难以掩抑的“都市怀乡症”。这些症状也不见得是多么具体,但它们一直都在,它们是一种莫名的失落、格格不入、怅惘,以及种种的不确定。

  我曾经在整理一只卡包的时候,发现还保留着不少商场贵宾卡。这些商场都是我生活过的城市,我消费过的那些“购物根据地”。它们就像一张张履历表,记录着我这个“无根”一代的生活足迹,它们所积累的分数,同时增值了我对这些城市的怀念。看起来,它们印制得大同小异,但在我的记忆中,它们截然不同——在王府井商场,我因为惦记着那条价格不菲的裙子,纠结了两天,再来却被人买走了,懊恼;在天河城,我因为争取高一个点的折扣价,跟一个不认识的女人拼买,值当;在世贸广场,因为贵宾卡的积分获得了一次高品质的免费西餐套餐,窃喜……这些充满小市民味道的记忆,攒下了我对一座城市的情感积分。

  那么故乡呢?我在这只卡包里,还整理出了几张交通卡,有梧州的、广州的、香港的、北京的、杭州的,年份最久的,就是故乡梧州的那张。不记得办有多少年了,自从我离开家乡就没再使用过——因为每次回去时间都不长,出行也没必要坐公交。我一直将它插在这只卡包里,要不是这次整理,我几乎都忘了。前段时间回家乡一趟,因为住的时间比较长,就跟着爸爸妈妈东去西去。有一天,我们心血来潮,坐公交到我们小时候住的那个老屋去望望,据说那里快要夷平了,一个房地产大老板要在那里造别墅群。出发前,我拿出了这张才翻出来的公交卡,爸妈都惊诧不已。“还能用吗?”是啊,还能用吗?故乡?在一只脚跨上公交车的瞬间,不知道为什么,我忽然感到一阵害怕,当我将那张卡伸过去,只听见“嘀”的一声,清脆、确定、果断,甚至刺耳,之后,我听到了自己怦怦的心跳,就像接收了某个巨大的磁场感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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