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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申:“公社”记忆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8月29日10:03 来源:中国作家网 何 申

  “打饼”雀香

  1969年初我下乡插队,箱子里上面放一套“毛选”四卷,箱底藏一套《三国演义》。“毛选”是当众读,《三国演义》是偷着看。实话实说,前者记住了重要篇目,名段能背诵若干;后者则能在地头、饲养室给社员连着说“三国”。

  一来二去,大队知道我肚子里有点“墨水”,就让我当通讯员,给县广播站和报社写稿。这活计可不错,大队干部说一声:把那件事写写。好咧,我就可以一天不下地,穿得干净些在家或在大队部写,给记10分工。两天,20分工。三天,人家说:“你懒媳妇拉线屎还写起没完呀!”由于上稿率高,转年春末,公社建广播站,就抽了我去,一天给5毛钱“误工补贴”。当时,还没有知青“选调”一说,众弟兄全在队里苦熬岁月,我一下“脱产”吃住在公社,全县独一份,谁见谁羡慕。

  那年月山区穷社员日子苦,我插队的地方更穷更苦:一年四季,能稀粥不断喝,就是好生活了。粥是小米、高粱米粥,稀到什么程度?盛粥时,“盆里照着碗”;喝粥时,“碗里照见人”。所以,我到公社后跟干部在伙房吃饭,能吃高粱米干饭不说,隔几天还能吃顿白面,那就是社员过年的日子了。

  当时公社脱产干部,每人每月30斤粮食定量中,有6斤为白面。这6斤,就足以让他和家人自豪,让社员羡慕得发狂。公社伙房的柴禾从集上买,有个老汉每个集带一傻儿子各挑一担柴送来。有一次傻儿子见到公社干部吃饼,就不走说:“雀香的,想吃。”“雀香”雀音念“桥”,“很”、“太”的意思。老汉咣咣给了儿子两脚,骂:“想吃?吃你娘个干巴咂儿!养你这么个东西,这辈子甭想吃上打饼!”

  他说的“打饼”,就是大铁锅烙饼。饼烙好,要抓几张立着磕,用手拍“打”,以使饼心离层。因本地不产麦,面极少,缺乏做面食的实践。蒸馒头发面使碱,麻烦。捞面条,不少面融于汤,浪费。一来二去,这个地方就觉得“打饼”省事又好吃。打时面里抹油撒盐,烙时锅里多放点油,两面烙黄,外焦里嫩,其实就是今天饭馆里的家常饼。

  老汉为何踢儿子?全因为公社干部吃饼的场面太“奢侈”,让社员心里难以承受:除了冬天,但凡天气好些,公社干部吃饭特别是午饭都在院里、在树荫下或蹲着或站着吃。吃饼时就不做菜了,配小米粥。比较帅的“吃姿”,是一手掐着饼嚼,一手端粥。左一口,右一口,八丈远看着都能觉出那是香得不得了。之前有一次我往公社送稿子,正赶上饭顿,文教助理边吃边让我翻稿给他看。近在咫尺,他那里满嘴油汪汪,我这里饥肠辘辘,一下子我就明白了陈胜吴广为何起义了。还好,那饼二两一张,不大,助理伸了几下细脖,就吃没了。时间若再长些,我可能就坚持不住了。伙房打饼有数,一人两张,他那天吃一张,跟旁人说:“老娘下个月过生日。”

  这话您可能就听不懂了。老何懂:他娘过生日,他最起码得带几斤白面回去孝敬老娘。公社干部是一个大粮本,统一从粮站买回存在伙房。如果这个月你吃3斤细粮,就可以交面钱从伙房称走3斤白面。如果想把6斤面全拿回家,伙房打饼时,你得提前说我不吃。这没有什么不好意思的,那时当地人串亲戚,妇女挎的小筐里有一个长方纸包。一开始不知是何物,房东家收了一包(礼),打开看,就是白面,都变灰色了,打糨子都不黏,说不定转了多少道手了。日后知青带去了挂面,山里人都惊呆了:天底下还有这么溜光锃亮的面条,这东西能吃吗?有几年,挂面是山里礼品中的佳品,送两斤挂面,赶上后来送两瓶茅台了。

  公社伙房就一位老师傅,岁数搁现在看不大,50多岁,在当时就觉得挺老了。隔几天打一次饼,是他最忙的活儿。不像熬粥焖饭,下了米一点火得了。早先是妇联主任帮厨,这位老姐是“铁姑娘”出身,手重脚沉腚大,不是踢瓶子就是撞锅台,有一次一屁股差点把老师傅撞大锅里去。把老头吓坏了,正好我到公社,就让我帮厨了。我在家常看我妈做饭,这点活儿不算个啥,很快就从烧火升到主厨,我“打”出来的饼,比老师傅做的还好吃。咋回事呢?我舍得放油。

  又到集日,又赶上伙房打饼,老汉和儿子又来送柴,这回老汉没让他儿子进院。那天老师傅心口疼,是我一个人干的,把我忙傻了,一人俩饼,分到最后我自己剩一个,还不能问谁多一个。拎着饼到门口,心里憋气,顺手撕了小半块给傻子,傻子一口塞到嘴里,又伸手要。我说,“还给你,我傻呀。”旁边一群孩子喊:“你傻你傻,把饼给他?”我赌气:“我愿意,我愿意!”一扬手就全给了傻子。往回走看看手上的油,心说我忙半天,敢情一口没吃上:“我是不是真有点傻了?”

  人在大山沟里待长了,就发傻。真的,不信你试试。

  梁上“主任”

  那时我所在的公社很简陋,就两排老式木结构房子,一排十来间。前排是办公室什么的,后排东头是伙房,房山堆柴禾,西头是电话室,当中几间是宿舍,全部一间屋半间炕式的。广播站设在电话室里,女电话员小翠(化名)在那住。公社秘书是个老同志,镶俩大金牙,管具体事,他让我住中间一个屋,炕上有一卷行李,全是土,看来不常住人。

  一下子住进公社,好像现在乍住星级饭店,兴奋,有点失眠。后来想睡了,又睡不着。咋回事呢?这房子和我在乡下的房子一样,也没扎顶棚,俗称通脊的屋顶,两边有啥声响都听得清清楚楚。当时扎顶棚类似精装修,很少有人扎。两屋之间的隔断墙,好的是土坯,多数是秫秸把子或荆笆,抹层泥,再糊报纸,一点也不隔音。人站在炕上,个高的,能从柁上瞅见隔壁屋里。按说这是又不安全又不隐私,但当时山里就这条件。社员家两间屋的大炕,炕当中加一木隔段(还有挂一布帘),就算俩屋,公婆睡炕头,儿子媳妇睡炕梢,一个屋地一个尿盆(尿多的有功,生产队收尿积肥,给工分),再正常不过。

  公社干部那时白天都下乡,晚上回来,吃完饭,也没电视,如果不开会,在院里闲扯一阵,就早早进自己屋睡下。睡下即躺下,未见得就睡着,常常隔着墙还聊,还瞎逗。几个男女除了小翠和我未婚,他们都有了家小在乡下。几个男的主要是逗妇女主任,说:“铁主任,咋不吭声呀?黑灯瞎火又想谁呀?”铁主任说:“老娘想你呢,小子,过来吧。”“那你别插门。”“给你留着呢。再不来我可睡了。”当然,都是嘴上英雄。时间长了,往往是大金牙喊睡啦明天还要早起有事,就都住口。隔一会儿,打呼的咬牙的放屁的,半夜出去跑肚拉稀屋里尿盆哗哗响的,啥动静都有。偶尔还有来家属的,那屋是真不想出动静,但越不想越容易出,咣当,把油灯碰倒了。家属小声骂:“你瞅瞅你个死鬼,睡觉得了。”旁边立刻有人说:“没事,嫂子,我们睡觉像死猪,啥都没听见。”你想乐又不敢乐,你说这能睡得消停吗?

  也不是总这么热闹,有一位副主任只要他在,整趟屋子都没声。他姓什么我都忘了,我们背地都叫他“梁”主任。梁是兽医站兽医,30多岁,瘦高,胳膊细长,天生兽医的材料:大牲口爱得梗阻,得手伸进去掏,小短胳膊不行,细长最好,大家说梁从粪门伸进,手从马嘴里出来,还攥着公章。这是糟践他,他是“造反派”,当了副主任,大权在握,一本正经,看谁都像相牲口,用老百姓话说:这家伙特难性。

  他的房间挨着电话室。小翠虽是农村姑娘,但是百里挑一挑上来的。她眉眼俊俏,加上不下地不受累,细皮嫩肉的谁见谁爱。也不光小翠,当时几乎所有公社的女电话员都这类型。不过,小翠这孩子挺好,白天我俩在一屋,我写稿,她值机,从来不多说一句。吃了晚饭天一黑,我广播时,她就不在屋,等我播完,她来我走,彼此之间规规矩矩。要说我那时的年龄,老乡讲正是儿马蛋子发情的阶段,难免偶尔生点“贼心”,但还是以没“贼胆”为主,于是就规范了行为,成为正人君子。其实跟贼子距离很近。

  有一天晚上有月光,也不知村里有什么工作,院里剩下我俩。我要走,小翠抱一包点心,关上门很紧张地说:“大哥,今晚你别走了,我给你……”事来突然,说实话我不是不动心,扎根农村一辈子,娶媳妇是必须的,谁不想找个好看的,但是,咱真不敢动心呀。我忙说:“大妹子,大哥家里还有老父老母,没登记,这错误,犯不起呀。”小翠臊得捂脸说:“你想哪去了,是给你这个吃的。”“是点心?这个还行。”小翠指了一下房柁,说:“大哥你是好人,今晩你睡这吧,求你啦,就说我娘得了急病。”

  原来为这事!这不是吃饼,我不傻,我明白。当时不少公社领导都跟电话员有一腿。我想:这是英雄救美?还是太岁头上动土?还是……没等我想出个所以,小翠突然上前,猛地亲了我一口,然后就消失在夜色中。

  完啦,就这一口,彻底把咱亲晕,拿下!长这么大也没有过这待遇。胡思乱想呀,从牛郎织女天仙配,到赵匡胤千里送京娘,全想到了,一大包点心也全造进去,忘了喝水,噎够呛。想想即将开始的战斗,在屋地先练练也消消食。我练过两天摔跤——是先给他个背口袋,还是大别子?要不就来个黑虎掏心……哎哟,掏心不能练了,烧心,点心吃多了。

  小半夜时月光如水,有人敲门,我一下紧张了,没吱声。那人就进了隔壁屋,随后,房柁上就冒出个人脑袋。真吓人呀!那时公社头头都佩枪,三号驳壳,这要是砰的一下可咋办……什么背口袋大别子黑虎掏心,到这时全使不上了,只能头朝里假装睡着用被蒙着头。那位还挺利索,几下子就爬过来,半跪在炕边,嘴里说着什么,张着俩胳膊就扑过来。没办法,我只能条件反射地一脚蹬去。也在于他毫无提防,咣的一下面板似的仰面朝天摔下去,把脸盆都砸瘪了,疼得直哼哼,生是爬不起来了。我点着油灯说:“主任,怎么是您?还以为进了贼。小翠她娘得了急病……”他说:“走,走错门了。”我扶他站起来,一摸他的腰,万幸,没带枪。他回屋,我也跑了,在伙房里猫到天亮,人多了才露面。

  后来小翠告诉我这家伙隔着墙骚扰她好久了,那天是先给她送点心,说晩上要跟她谈革命理想,小翠害怕,又不敢惹他,没办法,就想起了我。这事没闹大,但也传出去,大家背地就称那位副主任为“梁主任”。

  我那一脚后果严重,梁主任小细胳膊骨折。他对人说是牲口踢的。他报复我,说我和小翠如何如何,但都没人信,也就拉倒了。数年后我工作了,急着找对象又找不着时,曾给小翠写过信。她没回信,只寄来一个包裹,里面是两大包点心。我跟光棍同事探讨这是什么意思,大家抓起点心说吃。我也抢着吃,顾不上喝水,吃得直伸脖,吃完也明白了:咱不是赵匡胤,咱就当自己是个吃货。于是心也就平静下来,不再为那个吻思绪澎湃。

  很多年里,我从不写此事。前阵儿打听,梁主任早没了。小翠后来上师范,毕业后跟对象去了美国,很多年也没音信。于是,我就写,她要看见了,也没事,不就是一个吻吗,在美国,相当于握手。

  “敌台”惊魂

  在公社我的主业是广播站工作人员,写稿、播音、执机,有时晚间兼电话员。广播站新建,县里来技术人员,南方人,大学生,姓白,叫白学什么,学核物理的,当电工使,我们都叫他白学,他自己也认可,说大学就是白学了嘛。

  白学住公社好几天,让木工做一大木板,往上安灯呀闸呀线呀,名称“配电盘”。我和白学挺说得来,净一起聊“三国”、“水浒”,比着赛背隋唐好汉名次。结果完工了他走了,但配电盘上哪连着哪儿,我都没弄明白。好在公社的电也不是常电,有个小柴油发电机,晚上噔噔响一个多钟头,电灯一会儿亮一会儿暗鬼火一般。正念半道,电压低了,喇叭里我那声就像人死前咽气,嗷的一下就要没音儿。但我知道总闸在哪,忙说本广播站今天的节目到此全部结束,然后一拉总闸,完事。

  这期间,我已经写东西了。那时不叫写小说,小说是修正主义的,革命人民要写“革命故事”。县文化馆搞培训我去了两天,一听比瞎子说书还悬,全得胡编:要把生活写成大海一样,人人在海里经风雨见世面。也不怕淹着呛着,比孙悟空能耐还大;而人与人之间,要写成你死我活斗呀斗,永远不停息。我们有点不理解,胆大的说:“老地主再用不几天也就都斗死斗光了,咋还不停息?”说:“他还有子子孙孙呀!”

  敢情地主里也有愚公型的?我心想要这么着,革命成功之日那可就遥遥无期了,啥时能到共产主义呀。但我还是想写一篇,不能白去一趟县里。有一天小翠他爸来了,一个老实巴交的社员。我又点烟又倒水,问他你家是贫农吧?他说是。我说你父亲当年没少跟有钱人斗争吧。他摇摇头说:“没斗过,他原来是有钱人。”“那咋成了贫农?”“我爹抽大烟,光复后把家抽毁了,要着吃了,就成了贫农。”他是真实在,说真话。

  一打听果然如此,定成分以解放之前3年家里经济情况为准。就有人先前穷的叮当响,省吃俭用,正好在那3年买了些地又雇过几个扛活的,一下够上标准,就成了地主。当然,这不具有代表性。但在这大山沟里,上面的政策再好,落实起来有时也是一本糊涂账。这事弄得我有些发蒙了,总想跟谁交流,又不敢,“故事”也就编不出来。

  到了三伏大热时,有天晚上,小翠回家,我执电话机。所谓执机,就是看着一个小型手摇式交换台,上连县里总台,下连全公社18个大队。振动牌一掉,是有电话来,插上连接头,推刀闸问清要哪里,再插所要的地方,按刀闸摇电机接通,双方开始通话。如果开全公社电话会,就把所有大队都接上,刀闸全部推上,然后用一台三用收音机连上交换台,使用“扩音功能”键,代替扩大器和麦克,就可以直接对着讲。各大队把小喇叭接电话上,一屋人全能听清。

  说的有点绕,但必须说清。那天是全公社战备电话会,武装部长讲话,我把这一切弄妥,点名,18个大队全齐,说开会,部长就开讲。他讲,我戴耳机监听(等于和大队一同收听)。部长是坐地下椅子上讲,我靠在炕上听。这会儿我又想,我看过不少中外小说,包括不少名作,要是照那么写,我还真有的可写,但眼下这不着调的“故事”可怎么写……

  忽然,我听耳机里有了音乐声——I5-1-I7-6-I7-1-l2—11-5-I……是那种报时的钟音,然后就有男播音员说:“莫斯科广播电台,现在对中国听众广播,莫斯科广播电台……”反复说。我的妈呀,敌台!这还了得!我喊:“哪来的?哪来的!”我还以为是哪个大队的收音机收的,通过电话或喇叭反传进来。这时,就听各大队也都喊这是怎么回事。过了一会儿,我看了一眼武装部长面前的三用收音机,脑子猛地转过来,来不及下炕,只能一头扑过去,拽下连通交换台的线路插头,顿时,三用收音机传出那男播音员的声音……

  大祸临头!那年月偷听一下敌台都得抓起来,把敌台给播出去了,这还了得!才有个通报下发,兄弟县一个广播员为这事判了6年,好日子完啦……

  偏梁主任那晩在公社,毫不留情,立马给县里打电话。天没亮,公安局的吉普车呼呼就到了。我被关在一间屋里不许出来,小翠想给我塞个黏豆包都没让。上午门开了,有人进来做笔录。我还行,以较冷静,说:“按说明书,三相收音机使用扩音功能,就不再收音。因此,扩音的同时又收音,是机器出了问题。”梁主任说:“全是机器的毛病,你就没责任?”我一看要坏事,索性豁出去了,就扬脸瞅房子的房柁:“责任嘛,晚上……”梁主任马上打断:“行了行了,你好好反省吧。”

  这时又有人过来,我一看心里顿时踏实了,是白学。白学瞅我一眼,啥也没说,但我都明白。过一会他们全走了,门又从外锁上。天很热,屋里更热,快到中午,伙房打饼的香味传来。我敲窗户:“咋也给口水喝呀!”

  门锁一响,大金牙站门外说:“你小子还想喝水。”又瞪我一眼:“听着,经查,事故是机器故障所致。你,马上回村里去吧。”我太明白了,这是放我一条生路呀!赶紧卷巴行李,一溜烟窜出公社,上了大道,一口气走出八里。那情景,真如书中形容败军之将“惶惶如丧家之犬,匆匆如落网之鱼”。直到了我插队的村头,找个井台,喝了一肚子凉水,才打住心慌。然后,想想大金牙、小翠、白学、铁主任、伙房师傅……我朝公社方向深深鞠了一躬。

  立刻就有社员逗我:“公社干部,咋回来了?”我绷着脸说:“有新任务。”心里想:让人家撵回来,屁新任务!没关进去,你烧高香吧。回到我的“家”,满屋灰尘,老鼠在炕上做窝。顾不上收拾,找出些高粱米,都长虫了,用水洗两遍,赶紧烧火做饭。晚上躺炕上,看着屋顶熟悉的檩子椽子,还有一处漏了,透着月光,我问自己:我先前在公社待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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