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范晓波:那一畦菜地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8月18日09:09 来源:人民日报 范晓波

  学校的老盒子间拆除后,一时没钱建新楼,地就荒在那里,成了野草、野虫和黄鼠狼的乐园。租住在教工宿舍陪读的学生家长不少是种田的好手,吐口

  唾沫遗憾地说:“废了一块好地,长草还不如长菜呢。”便从家里带来锄头、钢铲,半个下午就垦出几畦菜地来。

  年长的教师和师母不少来自乡村,早年都有种菜的经验,眼看着人家热火朝天地自给自足,劳动的技能很快被激活。大家各置农具,加入垦荒的队伍。

  母亲是其中之一,和她做伴的是几个要好的师母。她们早晨一起练剑,傍晚一起侍弄菜地,还结伴去榨油坊买枯饼做肥料。

  我长期在外地工作,回家休假时,曾听父亲嘲笑母亲:“你妈妈干什么都不甘落后,种个菜都要和人家比输赢,生怕自己的菜长得不如人家的好看。”

  母亲也常控诉他,“十几米的路,叫他拎桶水都不肯。整天就是忙忙忙,一个退休返聘的人,总占着位子做什么。”父亲不得不承认,菜地他是不愿沾边的

  ,总觉得那是妇女做的事。同蔬菜相比,他更关心的是学生们的长势。

  母亲生病前我肯定跟着她去过菜地,只是印象并不深。这一次和那一次的影像重叠混淆,最后什么也记不清了。那时每次回去,都要外出会老朋友,很

  少在家吃饭,也不太留心菜地之类。

  2008年母亲查出重病后,来南昌手术,在我这边休养了一段时间,其间总打电话让妹妹和邻居帮着照料菜地。父亲也被打发回去过几次。

  没住多久,母亲坚持要回去,她笑着说:“金窝银窝,不如自己的狗窝”。我知道她的心思,主要是不愿多劳累我们;另一方面,也怕荒废了菜地。她

  不打牌,也没什么特别的爱好,种菜成了退休后的主要寄托。

  我陪她一起回去,一起去菜地。

  一到菜地,见茎叶委顿,稗草横生,她就埋怨父亲不尽职,让我帮着一起搭丝瓜、苦瓜的支架,锄地里的杂草。

  那是我第一次认真打量菜地,位置在宿舍区最靠东南的角落,再往东就是断崖,断崖下的渔村外是通往鄱阳湖的饶河;菜地南侧的旧盒子间残垣尚在,

  地面散落着许多黑绿色苔迹斑斑的砖瓦;西侧入口处的大土堆旁站着一株胸径近一米的老枫杨树,树冠的浓荫覆盖了一小半的菜地。整片菜地被锄头垦出的

  沟垄均匀地划分成八九个小块,我们家占了南北相连的两个小块。

  除了拎水扛农具,我其实也帮不上什么忙,就蹲在土堆上看母亲忙活,听斑鸠在树梢上圆润地练嗓子。

  手术让母亲骤减了二十多斤体重,几个月前的衣服穿在身上有种空荡荡的感觉。深秋的阳光暖暖地覆在她弯曲的脊背上,看得我眼内微微发热。

  回南昌后,我每天都给她打电话聊天。她有时和隔壁的师母在散步,有时在菜地,她说话时我能听见其他人的谈笑声。她能下地劳动,说明一切良好。

  充满希望和信念的日子持续了一年多,2009年下半年,母亲病情复发并出现转移,再次到南昌、上海等地求医。2010年春天重回县城时,疾病和治疗把

  她折磨得不剩多少体力了。

  起初的日子,她仍坚持不时去菜地转转。身体瘦得露出骨形后,她就闭门不出,指派父亲去菜地除草、浇泔水。

  2010年秋天,母亲的生命最终枯萎凋落。她亲手开垦的菜地却仍旧蓬勃兴旺。

  从那以后,父亲彻底变了一个人,每天有三件事雷打不动,一是早上去墓地看母亲,二是傍晚步行五公里,三是照看菜地。

  我每次从县城回南昌时,他都要去菜地采摘几样蔬菜,用塑料袋包好,硬塞给我,说自己种的菜没农药,吃得放心。

  父亲种菜的手艺比不上母亲,青菜帮子又老又大,吃起来硬邦邦的。他不是细心的人,菜叶子没弄干净就封死包装好。塑料袋在冰箱里放了几天,打开

  来洗菜时,常有蛞蝓之类的东西爬出来。

  我和父亲缺少平等交流的习惯,不可能告诉他这些,每次启程时都要拉扯一番,我跟他说:“每次带那么多菜回去,吃一半烂一半,少带点。”

  他急吼吼地喊道:“我一个人,吃得掉这么多菜吗?”“一个人”这三个字咬得又慢又重,说着眼眶就红了。

  母亲离开后,我不愿再去菜地,怕遇上那些和她相熟的师母,也怕看见她在菜地上方留下的空白。父亲去菜地摘菜,我就打发女儿去陪同。

  过完年回南昌那次,父亲往汽车后备厢里塞了不少腊肉、煎鱼。铅灰的云层飘洒着雪籽和湿漉漉的雪瓣,车子都发动了,他忽然想起来,早晨去菜地忘

  了摘雪里蕻。

  “腊肉炒新鲜的雪里蕻,下稀饭不晓得有多好。”他说着,当即冒雪往菜地疾走,不出四五米发梢上就挑起一片白亮的水灯笼。

  再打发女儿去就不合适了,我撑开伞,跟了上去。

  一路上却没有话,到了菜地,仍是如此。父亲埋头用剪刀剪雪里蕻,雪里蕻被霜冻埋了一整夜,叶片上结满晶亮的小冰凌。父亲手笨,不几下就被划破

  了,龟裂的皮肤渗出殷红的血蚯蚓。我要替他,他粗暴地一甩胳膊,“你哪里会!”埋头不再理我。

  我僵在那儿给他打伞,细密的雪籽敲打在伞面上,一阵一阵地吵闹。

  母亲走了差不多四年了,喜好旅行的父亲再没离开过县城一步。连南昌都不肯来一下。

  他总说:“家里怎么可以关门吊锁没人?你妈妈回来怎么办。”他的理由听上去很荒唐,一点也不像高中物理特级教师的言论。

  父亲风雨无阻地坚持每天的功课,早晨去县城后山的公墓跟母亲汇报头一天的大事小情。母亲记挂的菜地也跟着沾光,绿意葱茏地延续至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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