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安歌:河流和群山的话语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8月13日10:21 来源:人民日报 安 歌

  一

  新疆大部分地区,野花开得最盛的季节是五月、六月,好在也有七月野花。

  七月的夏塔谷地,麦子刚刚开始灌浆,油菜花盛开着。在中国南方的农村,这个季节的油菜花早已变成了从花籽中榨取的油,放进了各家的油壶,在经历着火的焚烤。而在这里,它们还只是花朵。田地里没有一个人,唯有遍地花的黄金支持着正午的阳光,展示其上的湛蓝的天空。一望无际的金黄,只有风在轻轻地移动它们,仿佛要在花朵间移出一条秘密的道路,让看不见的羊群经过。一路上都有大片金黄的油菜花,开得那么放肆,仿佛进入了黄金的牧场。那种感觉好像全世界的油菜花都商量好到夏塔谷地这个清凉的世界来绽放了,这黄金道路,一直把我们送到野花的草原。

  阳光灿烂的夏天,宁静的草原上,唯有夏塔河是有声的,它的流动声在草地上空的风中喧响,响得群山寂静。仿佛是河流和群山的话语使野花盛开。看着这些景色,似置身于列维塔的油画,那些融化的色彩在水中灌注成树木,灌注成树木下的花草。但比他的画更阔大,更深入的是,这是整个草原的交响乐,是天空、草原、野花、河流、夏日雪峰、马蹄的合作,这合奏经过身体,让身体里的每个毛孔,心灵的每一次跳动,都被它们充满。吸入这样的气息是一种多么奢侈的享受啊。草在生长,芽在萌发,草地上点缀的花朵具有火焰与黄金般的颜色,马静静地立在夏塔河边饮水,让人忘了斯世何世。天空中有无数飞鸟,鸣叫着划过,把飞翔留在清亮的空中,空气中飘逸着松脂、野花和新堆草垛的清香。

  光中的草原,宁静里有微微的喜悦,那喜悦是落在一枚离瓣花里的简单喜悦。草原上的花,站在大天大地里,那么小的一朵,这样放肆地开放出来,开成一片一片,当风经过时,花语闪烁……那细小、不为人知的喜悦,就是不为人知,也还是要喜悦的——这是民间细草茸生的顽强。

  夕阳西下,夜幕降临,晚霞将它瑰丽的色彩投射到夏塔谷地和与之为邻的哈萨克斯坦广袤的土地上。想到小的时候,大约离这个谷地不远,大姨夫曾带着我上过昭苏县高高的边境岗楼,看对面的苏联,森严壁垒的样子。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国的土地,那时小小的心相当惊诧:外国人竟然也会种地,也在放牧!想来,也是一朵恍若隔世的离瓣花。

  二

  八点后走出毡房,天空依然明亮。如是在内地,此刻天已黑尽了,但这里夕光还远未撤退——草原现出黄昏的宁静:远远近近的一座座毡房炊烟正开始升起。最后的夕照落在草地上晾晒着的五彩缤纷的衣服上,哈萨克女人和孩子在收起它们;落在还坐在门口打羊毛(准备做毛毯的)人身上。远处,是一群一群归家的羊,骑马的牧羊人,高高在上的样子,像傍晚草原的王。归家的马群和牛群后面却没有跟随放牧的人。那些牛和马,静静地走在草地上,不时低下头再吃几棵草,慢慢地走着,停着。它们拴在木桩子上的孩子在家安静地望着母亲回来的方向,不时向天空叫几声,换来母亲的回应。双方都不疾不缓的,时空好像进入了一个被无限拉长的慢镜头。

  托克塔森家的小牛吃了几口奶后,阿努曼开始蹲在母牛身下挤奶。在奶汁汇入木桶的声音里,天色从浓烈的红黄中缓慢地转出它的黑,月亮从汗腾格里雪峰上升起来,满满铺在草原上,引领着呼吸的草原。在这样的月夜星空下,一切都带着刚刚降生的惊奇:一座座毡房,呼吸着的草,渐渐黝黯起来的马的剪影,母牛和靠着它身体进入睡眠的小牛,向晚的风吹着草原牛羊粪便里的青草气味——在这原初的自然里,虽是独自一人,但没有丝毫的孤单。或者这正如爱默生所说,置身自然时,我并不是孤立的,不被承认的。它们向我点头示意,我也向它们点头示意。此刻,甚至点头示意也没有,毡房、牛、羊、马与我已被月光融在一起了,化进了这自然。此时此景,仿佛已到了哈萨克人所向往的那种安居乐业的境界:百灵鸟在绵羊身上生蛋。

  月亮一升起来,草原立刻被露水占领。脚踩进深些的草地,就有露水打湿鞋袜。在这潮湿里,夜色变成了空旷本身,含着它的沁凉,星星近得仿佛可以呼吸到。拴马桩、独树的影子,猛一看,仿佛都是人。看着一片云飞渡过来,静悄悄的小雨点就滴答滴答地落在草原上,落在空的挤奶桶上,落在草叶上……听起来,有种广大的寂寞。此刻,这恒在的寂寞,就落在我的面前。这寂寞,到了哈萨克人那儿,就变成了宁静,变成了从宁静中化出的歌。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生命态度呢?想到以前路途上的维吾尔人,不管在哪个途中旅馆,哪个车站饭店,或者只是在路边,不管怎么艰难的环境中,只要有几片馕,有几个人,他们就可以铺开自家的桌布,唱着歌,开始他们的盛宴。我曾经把这种生活态度归结成两个字:迎接。如果生活可以概括的话,那么比维吾尔人更沉默些的哈萨克人逐草而居的生活,概括成两个字,那就是:顺从。

  这是对自然天地的顺从,是长期的放牧生活中培养出的对季节的顺从,更是对他们自己本性的顺从。他们的顺从里,有一种对天地大信顺从后的安宁:到了季节,总会有草为他们的羊群长出来;到了时候,总会有雨从天空为他们落下来;到了时候,总会有歌从他们喉咙里即兴被编出来……如果没有呢?哈萨克人会不会也会这么迟疑一下呢?但他们竟是连迟疑也没有的,他们是真的信,我也相信,正因着这确信,草才为他们长出来,雨才从天空为他们落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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