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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鸿:我的房子我的梦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8月08日09:56 来源:中国作家网 高 鸿

  我生在上世纪60年代的农村,家里孩子多,经常吃不饱、穿不暖,于是经常做着能够吃饱穿好的梦。那时候,母亲善于调剂,能在最困难的时候混搭着野菜做饭让我们不饿肚子。农村娃,衣服无好坏,只要不受冻就行。横亘在我们面前最大的问题是房子的问题。记忆中,我们一直处在颠簸流离的状态,有房住成了一家人共同的梦想。

  一

  上世纪70年代初期。因为家里成分不好,我们被排挤在村落沟渠的一孔破窑洞里。母亲是南方人,不习惯北方生活。父亲说破窑不会住多长时间的,房子一定会有。母亲盼了20多年也没把房子盼来。眼见得孩子们一个个长大,大哥已经20岁了,跟他一样年龄的人都抱上了孩子,家里一贫如洗,来人连个歇脚的地方都没有,哪个闺女敢嫁?即使有姑娘看上他,家里仅有一孔窑,嫁过来怎么住?然而有不怕穷的。三婶家的二丫头梅花看上了大哥。三婶条件不高,只要我们家能修起三间瓦房,就把女儿嫁过来。大哥咬紧了牙,暗暗发誓:一定要盖起三间瓦房,把梅花娶回来!

  那时的生产队是记分制,所有男劳力只要出工,每天都是10分。大哥拼了命干活,到头来跟别人一样,只能分到不足全家人3个月的口粮,哪有什么钱盖房子?他于是利用工余时间上山采药材,柴胡、黄芪、甘草堆了一院子。药材很便宜,辛辛苦苦干一天才能卖几角钱,就这还被队长发现了。队上成立了割资本主义尾巴小组,药材被当众点燃。

  靠卖药材盖房子不行,大哥便在冬日的夜里去后山里砍木材。那时林子看得不紧,只要肯吃苦,几十里山路把一根根杨木扛回来,木材便是你的了。其实准备的椽子已经差不多了,就缺几根檩子。瓦是队里拆旧房便宜处理给他的,只要打上几面墙就可以把房盖起来。

  那一年的冬天特别冷。大雪封山最少要几个月才能开路,檩子还缺两根。大哥觉得不能再等了,于是拿了绳子一个人悄悄地走了。雪越下越大,大哥瞅准一根直溜的白桦树,不费什么事就将它砍断了。大树夹着雪块倒了下来,携一股凌厉的寒风把大哥推了出去,借着树枝的力量,可怜的大哥被高高地抛了起来,落下几十米高的山崖……

  天亮的时候人们在扇子崖下面发现了已经僵硬的大哥。大哥的嘴里塞满了泥,七窍流血。“——我苦命的儿呀!”母亲长啸一声,昏了过去……

  那年的春节,我们一家人是在泪水中度过的。整个春天,母亲一直躺在炕上起不来。秋后的连阴雨下起来没完没了。村子涝池里的水早就溢了,在沟渠形成一条河。我们家的窑洞连日来往下渗水,窑里已经汪洋一片,没法进去了。母亲说:“他大呀,这窑看样子不敢住了,你看中间都裂开口子了。”父亲说:“不敢住怎么办?阴天下雨的,我们到哪里去?”

  让人忧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

  那是一个晚上,雨已经停了,我上学不在,姐姐半夜起夜,发现窑顶往下溜土,建木发出咯咯吱吱的声音,像一个不堪重负的老人,声声喘息。姐姐惊叫了一声,父母全醒了。没顾及穿衣服,赶快叫孩子们起来。刚出门口,窑就塌了下来,轰然一声,伴随着弥漫的尘土,发出沉闷的声音。

  一个严酷的现实又摆在我们面前:房子没有了,一家人哪里去住?母亲找到队长哭诉。队上腾了一间饲养室让我们住。饲养室的后面是羊圈,左边是牛圈,右边是骡子和马、驴住的地方,臊味远远就可以闻到。晚上刚刚入睡,一声刺耳的驴叫刺破了夜空,全家人就再也睡不着了。更为难堪的是那满圈的牛粪、驴粪,熏得人吃不下饭,一吃就恶心。但除了饲养室,我们别无选择。那时候,我做的最多的梦,便是能有几间像样的房子。

  二

  上世纪80年代初期。与妻订婚3年了,还没有结婚。人们议论纷纷,按照自己的想象分析着问题的症结。眼看着同龄的伙伴都成了孩的妈,妻也多少有些着急,眸子里有一丝淡淡的怨艾。3年来,她早就把这个家当成了自己的家,一进门就干活,整天忙个不停。那时我已经在工艺厂做临时工,在农村人看来,也算是出去了的人。其实我也很想结婚,与自己心爱的人生活在一起。无奈家中太穷,两间东倒西歪的屋子里住着一大家人,是没办法给我们做新房的。后来,姐夫从北沟拉来了木料,在东边牛圈旁撑起了一间屋子。屋子不大,进门就是炕,却有着新式的装板门和玻璃窗,显得很洋气。房子盖好后,父亲便催我回去结婚。新房里布置一新,窗上贴上了好看的窗花,墙上贴满了年画,看起来十分温馨。

  婚后临走的那天我跟父母商量了一下,决定带妻子走。妻听了非常高兴,一路上兴奋得问这问那,我也心花怒放,美在心里。可回到厂里我却蔫了——我住的是集体宿舍,妻子晚上住哪儿?最后还是几个女工把她带走了。妻显得很拘谨,一晚上都没脱衣服。

  微薄的工资也不允许我在外面租房,我找到了厂长。厂长说前面的牛毡房正好有一家人搬走了,你们收拾一下,可以住那里。牛毡房是多年前部队修筑工地时留下的,因为是临时建筑,所以前面连窗子也没留。房子的一半陷在地里,白天进去也要开灯。我们怀着复杂的心情推开了那扇简易的木板门,一群老鼠从顶棚上“呼啦啦”地跑了过去,势如千军万马,抖下一层厚厚的灰尘。妻一把抱住了我,吓得就要出去。那时我的全部家当就一张床板,还是公家的。周末我们起了个大早,整整收拾了一天,才算有了眉目。那天晚上我们就搬了进去。月光透过临床的小窗泻了进来,满满地铺了一炕。我们紧紧地依在一起,心里竟一阵阵地激动起来。是啊,不管怎么说,在这遥远的城市,我们有属于自己的小窝了。小窝不大,也很寒碜,但她毕竟是一个温暖的家呀!家就要有家的样子。我们一起动手,把顶棚和墙上那层厚厚的报纸全部撕掉,然后糊上了新的白纸,小屋顿时就亮堂起来。我把自己的字画贴在墙上,妻给窗上剪了窗花,小屋里就有了一股淡淡的温馨。那年月,人是很容易满足的。忙了一整天,躺在床上,我们竟激动得睡不着觉。

  三

  上世纪90年代。我被单位送往北京学习,要一年时间才能回来。一年来,我和妻子靠鸿雁传情,诉说着不尽的相思。就要回去的那段时间,我的心情非常激动,期待妻子的心情绝不亚于洞房花烛。一年多了,她会不会变得很瘦?或是胖了许多?人黑了还是白了?一年来,一个人守着那么一间四面透风的黑屋子怎么过活?终于到家了,厂里还没下班,我于是赶到车间去找她。人还没到,一群女工就把工房抬了起来,大声地喊着妻的名字,让她出来见我。我发现,她躲在工房的一寓,低着头干活。走近时,只见她面色潮红,低低地问了我一句,就又低了头,只顾笑。回到家里,发现她早已擀好了面,连臊子都做好了,就等我回来呢。久别胜新婚,那天我们早早就睡了。刚开始缠绵,就听见一阵“嘻嘻嘻”的声音——原来小屋的窗台外趴满了人……妻“哎呀”了一声,忙用被子蒙上了头。我喊了一声,外面的人“哄”地一声笑,散了。

  那时,我们的工资都很低,生活也非常简单,工资发了能买顿肉吃就很满足。我们最大的心愿就是能有一间像样的房子,水泥地面,有窗子,不是牛毡房就行。城里的商品房是不敢希冀的,那是一个天文数字,我们一辈子也挣不来那么多钱。对面的小平房是有钱人家盖的,要好几万元钱才能修起来。由于川道地方太贵,我们就跑到山上看地方,每次都累得筋疲力尽,感觉却津津有味,好像真的就要买了——其实兜里没有一分钱。但两个人乐此不疲,想象着总有一天我们会有了钱,然后把看好的房子买下来。那时候,房子的事情成了我们生活的主题,我们做梦都在看房子。

  时令进入秋天,天气还是热得让人受不了。那天夜里,外面一直在下雨,雨越下越大。凌晨2点钟的时候,我们被一阵歇斯底里的呼喊声惊醒,打开灯才发现,水已经快要漫上床了。急匆匆地跳了下来,水已经到了腰际,鞋子早就不知漂到什么地方,家里的塑料盆、铝锅、案板等都漂在水上。来不及抱电视,我与妻子抬了木箱子就走,那里面是我全部的家当——一箱子的书!走到门口看见邻居边喊着我们边拉着女儿逃命。见我们抬着箱子,邻居愤怒地喊着让我们放下,妻没有松手。箱子是妻结婚时的嫁妆,有1米多长,60厘米高宽,里面装了很多书。第二天雨停后,4个人也抬不起来,当时也不知哪里来的神奇力量,我们两个人就将箱子抬走了。

  我们在山上租了一间屋子。山上的路很难走,下雨时上不去下不来,门前到处是垃圾,很脏。房东的儿子不喜欢小孩,看见我们的孩子就骂。后来位于厂区外面的工行营业点要撤掉,让厂里代管,我有幸搬到了那里居住。那是一个上世纪70年代的旧楼,楼板很薄,冬天里面像冰窟,守着个炉子脊背都是凉的;夏天屋里闷热,里面像蒸笼一样难受。但厂里有许多人还没有房住,来了亲戚朋友,心里也滋润了许多,常常幻想着什么时候能够真正拥有这样的房子,甚至谋划着把一间改成厨房和小卧,另一间做客厅。楼上没水,每天我们要去很远的地方挑水,然后再提上来。楼梯陡峭,孩子几次都从上面滚了下去,摔得头破血流。最惨的一次是我从厂里挑了一担开水,上楼梯时发现孩子在后面追,脚下一滑,一桶开水便全浇在腿上。那是冬天,腿上穿着毛裤,被开水一浸,皮全离了,肌肉二级烫伤,我整整在床上躺了3个多月。那时间我们也经常看房,心情比在牛毡房的时候还要迫切。但看归看,兜里没钱,拿啥买呀。

  四

  2002年。企业破产了,我来到西安,在一家广告公司打工。我租的房子是顶层,暴晒了一天的楼板能烤熟红薯,进屋后衣服便湿湿地粘在身上,于是就脱得只留内裤,这样窗帘就得拉上,屋里便更加闷热,像桑拿房一样。早晨上厕所得排队,外面人团团转里面人不急。晚上大门早早就关了,敲半天没人理。院子外边是自由市场,一天到晚吵闹声不断,卖水果的,卖减价衣服的,换煤气的,修自行车、煤气灶、洗衣机的,卖《华商报》的声声不绝。村民房子改造,石子、沙子满街都是,搅拌机“哗啦哗啦”直响一天,本来就不宽敞的巷子几乎连人都过不去了。由于排水不畅,院子一天到晚发出阵阵难闻的恶臭。

  两年后,我在西安的工作稳定了下来,觉得这样不远不近地和妻子两地生活也不是个办法,于是就决定把妻子和孩子接过来。我在西桃园租了一套两室的房子,有厨房卫生间,昂贵的月租让妻子很心疼,坚持要搬到民房去住,我没同意。我们住在三楼,房东住二楼,楼上一有啥动静人就上来了。他们今天说墙上不能敲钉,明天说窗户玻璃没关好,晚上看电视影响了他们休息,那种寄人篱下的生活,没租过房的人是难以体会的。

  2005年,随着工作的进一步稳定,经济条件有所好转,我一咬牙,贷款买了位于高新区的一套房子。房子两室两厅,100平米。简单地装修后,我们便迫不及待地搬了进去。新房明窗净几,总觉得有一种不真实的感觉:这是我的房子吗?客厅、厨房、卫生间……是的,书柜上摆着我多年来搬来搬去的书,床上妻子正在熟睡,孩子睡梦中喊着妈妈……这一切,似乎是真实的,却又感觉恍恍惚惚。是啊,20多年了,我们一直做着房子的梦,如今总算实现了。妻不知啥时也起来了,摸摸这里,看看那里。突然她紧紧地抱住了我,嘤嘤地哭了起来……

  五

  2013年秋。我们正在装修新房子。这套房子三室两厅,户型不错,周边环境也不错。记得上次装修房子的时候,我们每天坐公交去北郊建材市场,累得够呛。如今有车了,要买啥说去就去,方便多了。房子是全款买下的,在几年前这是不可思议的事情。装修也花了不少钱,中式风格,也是我梦寐以求的。妻觉得心疼,但看到新房如此漂亮、气派,眉头便舒展开了。妻说我们把那套房租出去吧,我算了一下觉得划不来,决定两边都住——换换环境,也换换心情——如今,咱有这个条件。想想这些年走过的路,真像做了一场梦,梦是美梦,品着品着,感觉越嚼越有味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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