甘铁生：神木灵韵

　　“一二三，到台湾，台湾有个阿里山，阿里山有神木……”纯净的台湾童谣在山中纯净地飘荡。在绿色掩映中，那歌声像云霞无形的翅膀，在香林中飞呀飞……

　　三次到阿里山，每次都在这童谣的旋律中，被阿里山神木所震撼。其实这浩瀚的林海中，如今只剩了几十棵红桧。更多高大挺拔的树木叫扁柏或亚杉、铁杉、松树等。红桧，这些动辄上百上千年的巨树们，吸取了日华山精，使山林中弥漫着醉人的芬芳，于是被称作“香林”。

　　第一次进阿里山是乘坐小火车。从车窗外望，满眼翠绿，移动的树木和花草像影子一样飞掠。阳光也带着通黄或绿色的光柱，扯碎着、迷乱着、交错着，从眼前逃避似的掠去。这让人觉得这片香林充满怪异的灵韵。

　　待下了火车，置身在高大挺拔的巨树、枝蔓丛生的灌木之中，尤其能感到空气充盈着各色精灵——从红桧身上，从被山间迷雾笼罩的各色叫不出名目的灌木身上。它们的气味是那样让人心旷神怡，那样让人精神亢奋——这分明是香林的灵魂在和你的灵魂对话。你很容易就被这和谐而与世无争的纯净、空灵而坦荡的灵魂所感动。

　　第二次是乘大巴进山，仍然有这种切肤的感觉，于是更爱阿里山香林了。

　　第三次又来，一路上就期盼再与香林魂魄交流。然而天公不作美，遇雨了，那也要在雨中与香林交流！山路崎岖，忽而雨雾遮蔽了山峦和绿野，忽而雨歇又让白云彩练般在山峡中飘荡，一会儿缠住了大山的腰肢，一会儿又给山头围上飘逸的头巾……这是大自然的精灵在相互嬉戏，怡然自得。

　　真是山色空濛雨亦奇呀。刚下车来，便被一股浓郁的香气随着雨雾激情地将你搂抱起来。那是饱含着负离子的香气，是香林的体味，是大自然的精华。此刻，代替光柱的是雨柱。可是因茂密的香林用她所有的枝枝、杈杈、叶叶，齐心合力地抵挡和拦截雨柱的侵扰，雨水便失去了嚣张，只是羞羞答答地或急或缓地吟唱起来。于是水雾在香林中冉冉飘浮，浓厚点的便呈白色，轻浮些的则呈微微的淡蓝色，从草丛中飘浮到灌木丛中，又从那里飘浮出来，缠绕到参天的合抱之树上——这不就是阿里山香林的魂魄吗？她们似乎是在互相告慰着什么，传递着什么消息，或者讲述着什么丛林的哲学。我呆呆地站在雨中观看，哦，神奇的灵韵哟！有时她们聚集成厚重的雾气，有时又各自四散，只剩了微薄的一片。它们变换着形态，无拘无束地凭着天性，任意往来穿梭。那样从容，那样雍容，还带着庄重的高雅……

　　沿着湿漉漉、弯曲的木梯道，我走向烟雨深处。尽管雨水滴答滴答地从脸上流到颈项里，但看到那些残留的巨大的红桧的根部时，我们还是满怀敬畏地在它面前拍照留念。那散布着气息的神木灵魂，那飘浮的云雾，又是在传递着悠远的回忆吧？那雾气和雨滴，可是她们凝重的叹息和泪水？

　　也许她们在回忆远古的神话。大约是3500年前，阿里山便被造化赋予了一个神秘的使命：生长红桧，这世界上极其罕见的树种。它一生长便极其挺拔、极其壮硕，一味地朝向天际伸展。它在无骚扰的原始环境中生存了数千年。

　　也许，她们在诉说阿里山天然森林资源的滥觞？对于天命安排的生离死别，它们是毫无怨言的。让它们痛恨的是以外力残暴地、野蛮地让它们夭折。它们曾经是何等幸福地在阿里山生长，与百鸟、百兽和自然风雨一起嬉戏。可是，暴力摧毁了它们幸福和谐的家园。

　　与世隔绝的日子是1895年4月17日被打破的。耻辱的《马关条约》将台湾、澎湖列岛割让日本。4年后，一位叫小池三九郎的日本技师便来阿里山探险，发现了阿里山神木群。1899年，一个叫河合钝太郎的森林学博士率队进一步勘察阿里山，认定红桧巨大的开发价值，制定了庞大的开发计划。1900年6月12日，日本政府派小西成章、小笠原富二郎、小池三九郎及石田常平等人调查阿里山森林资源，说有30万株原始红桧遍及整个阿里山地区。1906年2月，大阪的合名会社藤田组取得了经营许可权。当年7月，铁路工事开工，同时紧锣密鼓进行红桧采伐作业。

　　人有人言，鸟有鸟语，我相信红桧一定有树的语言。在她们之中，肯定一直流传着万能的人所听不懂的树语。阿里山红桧哪棵没有千余年的树龄，哪棵树没有百余米高？日本人一眼就看出，每棵红桧的材积可达数百立方米。

　　阿里山山广而深峻，红桧与大山相依为命。这是个有着千年修炼的精灵所在之地。在这里修筑铁路、砍伐红桧，必然会遇到种种灵异事件。果然，稀奇古怪的病例层出不穷了，工伤事故莫名其妙地发生了。每开发一寸，都要付出巨大的代价。似乎山精树怪和种种神灵都在作祟。原始森林里，只要劳作的声音一大，便会起风下雨，而且动不动就塌方，甚至好端端的人突然不见了，谁也说不清他是逃跑了还是被怪兽给吞吃了。还有人看见原始森林里会发光的树木，可等他们壮着胆子披荆斩棘地凑到树前，却发现不过是特别普通的一棵树木……为了保证进度，种种残酷手段日本人肯定都用上了。对此，阿里山每棵草木都有记忆。

　　1908年1月，曾因承揽阿里山工程而极其高傲的藤田组不顾一切中止了开发计划，同时要求日本政府给补偿金120万日元。想想，若是无充分的理由，撕毁合同还索要赔偿，这是绝不可能的事情。撤出阿里山的理由肯定是相当充分，但红桧的巨大开发价值还是让馋涎已久的日本政府欲罢不能。1909年4月，日本成立“阿里山作业所”，再次向阿里山进发。

　　劫掠与不义当然要付出代价。日本人发现阿里山如印度圣地“灵鹫山”般神圣不可侵犯。终于在1919年，他们决定花费巨资，以“请仙镇怪”法来镇压红桧精灵。他们以日本神社式样建造了阿里山寺(今更名为慈云寺)，并由日本曹洞宗管长日置默仙师送来由暹罗(泰国)国王亲赠的释迦摩尼古佛像一尊供奉，妄图以此压住阿里山山神之怒。又为镇住所谓“妖孽”，在阿里山神木附近，修建“树灵塔”。此塔的设计十分恶毒：塔身外形分明是一枚高20余米的红铜炮弹，四周以低矮的炮弹支撑。此弹群立在5层水泥塔基之上，那塔基每层代表500年树轮，5层便是2500年。“5”，还是“无”的谐音。即神木2500年精灵均被镇压在炮弹型的塔下，进而将红桧砍伐得荡然“无”存。而这枚高达20余米的红褐色炮弹塔顶端，是一个火车的车轮。这寓意明显不过：阿里山之精灵被船坚炮利所镇服，而最终的目的，就是由车轮载着劫掠的果实返回倭国……

　　为了欢庆所掠取的成果，日本人还在附近建了一座“庆功碑”，上书“琴山河合博士旌功碑”。刻碑的台湾工匠很有爱国心，肉身敌不过枪炮子弹，这字必须得刻，但怎么刻却下足了功夫：博士的“博”缺右上角的一点，而“功”字的“力”字不出头，于是，博便非博，功也非功了。此碑便成为掠夺者被戏弄的墓志铭。

　　香林神木，成为兴建日本神社、香舍的最佳建材。据说在日本至今还保存有大量的红桧，可再建无数个日本神社、寺庙、馆所……导游说，东京靖国神社前那醒目的木头门脸，就是用台湾红桧做成的。据说，日本人光在阿里山便掠夺了30万株千年以上的红桧，但是对自己的资源却极为保护：日本佐贺也生长着3000年以上的巨树，但决不砍伐一枝一叶。

　　中国有句老话说得不错，离地三尺有神明。阿里山香林岂无庇护的神明？据说日本将第一批红桧运抵日本国土后，瘟疫便在日本流行开了。于是鬼子们在阿里山竖起“树灵塔”的同时，又在日本本土广建寺庙，供奉树神寻求庇护。然而至今，得到庇护了吗？我想树神也一定会保持自己的正义感。

　　烟雨如泣。我们来到“周公桧”面前。据考证，它生于周公摄政时代，被尊称为“周公桧”，据推算已有3000多年高龄。记得第一次来台湾乘小火车进山时，在阿里山主峰的神木车站下车，立马就看到这棵红桧王。当时，她树身略倾，主干已折断，但树梢的分枝却苍翠碧绿，巍巍挺立的树身高耸云天，宽阔的树围需十几人才能合抱。当年，小池三九郎就是在她面前嗫嚅着重复道：“神木呀神木。”也因此，她被尊为“阿里山神木”。那时，我看着她崔嵬而又满是疮痍的身姿，脑海中只迸出这样的字：“神！这就是树神！”她的命运一如我们的民族，充满了坎坷。她在1956年遭到雷击，又在1997年被滂沱大雨冲垮了根系下的泥土山石，终于轰然倒塌……

　　现在，我只能在雨中与卧倒的她合影留念。在快门闪动的那一瞬，我仿佛看到她的精灵在眼前飘然而过。同时，几片被雨水浸透的树叶飞贴在我的裤腿上。我没将它们掸扫下去。也许这树叶知道我始终在跟香林交流，是受命来跟我亲近？它们虽然是飘落的叶子，但能说她就没有生命吗？没错，落叶们是在步梯道下面，在浓密的杂草之中恍若长眠。可谁又能说，它们不是正在雨中享受着大自然的赐予呢？你看它们那副乐天知命的样子啊！

　　是的，落叶也有生命。它们从香林那高大的枝干上飘落下来，知道那是命中注定的。哪片树叶能跟树干一样活上几千年呢？树叶有树叶的使命。在参天大树上，它们伸展着自己，吸吮湿润的空气，接受阳光的照射。在有风的日子，它们就随风扭动着自己的身躯，发出哗哗的吟唱——这是美的舞蹈，也是在运动中强健自己的筋骨。如今，飘落下来了，但你听不到她们的呻吟。它们在阿里山泥土和草丛中继续享受日月精华，然后慢慢腐化，回报养育自己的母亲——香林神木。

　　正是这些树叶的滋润，阿里山香林尽管饱受摧残，却仍能繁茂地生长。很多游人会在被命名为“三代木”的红桧前照相留念。这“三代木”可谓红桧的奇观：原本是一株合抱巨树，但它倒下了，只留下巨大的残桩。然而是造化的神奇安排吗？横倒于地的第一代枯干，树龄已逾千年，矗立的第二代又只剩空壳残根，第三代则在这残根空壳之上，又枝繁茂盛地生长出丈余高的新枝，透着一股蓬勃的锐气，挺拔着的是一种顽强生长的精神。此外还有被称为“千岁桧”、“同心木”、“三兄弟”、“三姐妹”的红桧，这些奇木奇树，每株都有着悠远的传说。它们能这样百折不挠地顽强生存，分明是因为这片香林中有滋润它们的不灭的灵魂呀！

　　她们永久地婀娜多姿而又崔嵬挺拔地站在绿茵环绕的阿里山间，听任历史的风雨没日没夜从身边掠过。她们以不变应万变，只是遵从自己的意志，一代一代顽强地展现着生命力。

　　伴着童谣的旋律，导游在雨中招呼大家该往回走了。抵达停车场时雨还在下。我知道我还会来。一路上我萌生了个念头，应该有个红桧的物件存念。我随着众人进了阿里山宾馆的小卖部，那里摆设着很多用红桧木制成的商品，桧木精油、桧木梳、桧木球呀什么的。我买了双桧木鞋垫。我喜欢登山，这样，不管在哪里登山，都会有阿里山红桧陪伴，都会有纯净的阿里山童谣伴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