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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凯:窑洞诗笺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8月04日15:55 来源:中国作家网 高 凯

  我出生于窑洞。

  我的诗歌也发掘于窑洞。

  虽早已不在窑洞里居住,但灵魂里我始终是一个窑洞的儿子。

  窑洞的背影已经模糊。在大多数人还住在窑洞的时候,在我的故乡陇东,每每走近一个黄土塬,首先映入眼帘的就是那一孔孔勾人魂魄的黑窑洞。而近处见到的窑洞,则如我的《邻家》一诗中写的那样亲和:“和神仙做伴∕都没有和人做伴∕心里踏实∥土窑洞  一个个∕肩挨着肩∕一年到头∕都取着暖暖∕做饭的烟走上天去∕也能拧成一股”。这哪里是在写窑洞,分明是在写窑洞里的人!

  窑洞的前身是洞穴。作为有着4000多年历史的民居,窑洞肯定是人类在受到天然洞穴的启发之后而掘出的人工洞穴。《诗经》有云“古公亶父,陶复陶穴,未有家室”。红土地、黑土地应该都有过人工洞窟,但黄土地上的人工洞窟无疑使用最为普遍最为持久,而且最具代表性。我的故乡陇东黄土高原,是地球上黄土沉积最为深厚的地方,从洪荒到文明,演绎着一个族群生命的传奇。陇东的黄土窑洞是人类建筑史上的一个奇迹。它借助黏性的黄土,不用一砖一木,就能在一个黄土的截面挖出一孔历经百年而不坍塌的窑洞来。在陇东,悠久的窑洞文化和黄土一样深厚和雄奇。

  我家的窑洞在一个临沟的塬畔。父母就是在这里一口气生了4男4女8个儿女。我是父母最小的儿子,从出生到远走高飞离开老家,整个童年和青年时代都在这里度过,说我是一个地地道道的窑洞人一点也不夸张。未及成人,刚长出一点力气,我就和在家的几个兄弟姊妹一道跟着父母为自家挖过一次窑洞。不过,那只是在旧窑洞的基础上翻新,而不是挖新窑洞。

  先人们最初的窑洞肯定粗放,而到了我这代人,窑洞已经很讲究了。挖窑洞动土方需要蛮力,但关键处都是过硬的手艺活,不是什么人都能干的,一孔窑洞从开挖到完工入住,每个程序用的都是技艺过硬的乡土匠人。过日子,父亲是个勤劳人,也是个能人,挖窑洞出蛮力的粗活干得踏实,盘灶垒炕抹墙显手艺的细活更见功夫。安身之所,马虎不得也粗糙不得呀!

  窑洞与洞穴不同的地方,就是人的意识的进入和家的概念的形成。窑洞借鉴了天然洞穴的所有长处,而又有自己的创新。每孔窑洞,各家都根据自己的实际情况有不同的分工。比如我家的庄子,正面有三孔窑洞,最南边的一孔做灶房、吃饭和睡人,中间的一孔是客窑,平时自己也住,但一来客人就得腾出来,北边的一孔除放着粮食而外还宅着一个天天抱着书本的“独火虫”——那就是我。

  干旱坚硬的黄土造就了窑洞坚强的性格。土质好的窑洞,要住几代人呢,比今天的砖木结构的房子还要结实。村子里那些老年人,最笃信窑洞的坚固。据一位上了年纪的老人讲,民国有一年夜里大地震,他家的那一孔老窑洞,在大地强烈的摇晃中哗啦一声在头顶闪开一条长长的口子,窑洞里的人看了看天上的几颗星星后又哗啦一声合住了。地震之后,那孔窑洞还是那孔窑洞,一直都住着人呢!这是我小时听到的关于窑洞的最神奇的事了,以至于直到现在我还都把它作为骄傲讲给那些没有住过窑洞的人听。而地震中穿过窑顶缝隙里的那几颗星星,则像来自古老的神话里一样,一直闪烁在我幻想的星空。

  冬暖夏凉也是窑洞的性格。窑洞的这一优点,窑洞人祖祖辈辈津津乐道。深入黄土,一堵山墙封口,夹裹寒气的风雪无法侵入,所以冬天不冷;又因为深入黄土,一堵山墙遮挡,骄阳难以照射到窑洞里头,门户又通风通气,所以夏天很凉。虽说是如此,但这暖与凉只是相对于外面而言,夏天窑里的确凉爽,但冬天窑里就不怎么暖和了。在严冬,人们最留恋的是寒窑里的热炕。一家人拥着一条被子围坐在热炕上,腿和腿挨在一起,脚和脚钻在一窝,你暖着我,我暖着你,唠唠叨叨说着话儿,不知不觉就忘了寒冷。冬天窑洞里的热炕,以及为之添柴煨火的父亲母亲,是我少年时代对家最温暖的记忆。

  窑洞像故土的肚脐眼儿,而乡情就像剪不断的脐带。写诗30多年来,我写了很多关于窑洞的诗篇,像给窑洞做的诗的笺注。甚至,我的脚下蹚出了一条通往窑洞并深入窑洞的诗歌之路:“……跟着我一直往里走∕走一千里走两千里走三千里∕甚至一直朝里走下去∕走下去  在这黑黑的深处∕如果走不进一个深深的伤口∕就不算走到窑洞的最深”。诗歌里的窑洞显然比黄土里的窑洞深邃。在我这首惟一题为《窑洞》的诗里,窑洞洞穴一样“深深的伤口”,是窑洞人的命运之伤,也是我的诗歌之痛。

  我企图洞悉窑洞人的命运。因为深深的黄土,窑洞与人同根而生又同命相连。住在窑洞里,最苦的就是一个上去和一个下去。这上去,是指把厕所和牲口圈里的粪一担担从坡下挑到塬上的庄稼地里,或者从坡上把场上的粮食、柴草扛回家里,沉重的粪担子、柴梱子和粮袋子压在肩上,脚下跌跌绊绊,高一脚低一脚。而这下去,还指通过一条羊肠小道下到深沟里去担水和斫柴,尤其是冬天里下沟担水,风雪茫茫,坡陡路滑,稍不留意就会滚到沟里。上下一条黄土高坡,对于肢体健全的人都如此艰难,而对于那些身体残缺的人来说就如同登天梯了。小脚母亲上坡下坡那颤巍巍艰难而酸楚的情景,至今仍然像放电影一样经常映在我的脑海里,让我的内心痛楚不已。

  在我看来,窑洞里最快乐的事就是过老年。进入腊月,和大家一起把几个窑洞和院内院外打扫干净,我就用旧报纸给每一孔窑洞糊顶棚,报纸虽然也是黑的,但比烟熏火燎的窑洞墙面白多了,经一层报纸覆盖,漆黑的窑洞马上就豁亮了许多。除夕之前,我又贴门画、对联和窗花。而且,我还给窑洞的麦囤贴上“年年有余”,给箱子柜子贴上“招财进宝”,给灶头贴上“山珍海味”,给炕墙贴上“身卧福地”。这些红红绿绿祈福似的春联儿,当然是我对未来光景的无限憧憬。

  人的乐观,让窑洞里里外外红火了起来、精神了起来,并使人产生出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

  窑洞正在回归黄土。走上今天的陇东黄土高原,无人居住的窑洞,或坍塌或被浮土和野草覆盖,境界甚是苍凉。不过,就其在漫长的历史中所承载的不尽的苦难而言,窑洞的离去可能是窑洞的解脱。

  进入21世纪,陇东农民因为居住条件的改变而相继告别窑洞,应该是华夏族最后走出洞穴的重要标志。神奇的陇东黄土窑洞,这一过去的生存硬实力,无疑成了我们今天进步的软实力。这一珍贵的文化遗产,蕴含着一方水土的人文精神。

  豁然洞开的窑洞永远是我安放灵魂的地方。我很欣赏一位国外诗人说过的一句话:诗人的天职是还乡;我也坚信自己说过的一句话:没有故乡的诗人是可疑的。这样的信奉和坚信,表明我的诗歌将永远根植于窑洞里。去年,我出版了一本满是“窑洞”的诗集,名为《乡愁时代》。在该书的后记中,我说之所以起这么个书名,是因为我企图以自己半辈子的乡愁写作为这个时代命名。这里,我重申这一精神志向。

  时代巨变,乡愁遍地。黑白照片一样的窑洞,为我们打开了一个乡愁时代幽深的洞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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