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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平:站票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8月04日15:46 来源:中国作家网 魏 平

  去年春节前夕,我打算去三亚看望久别的父亲,过了腊月二十,就为购票的事一直焦躁不安。正在焦虑之中的我,偶然间看到一张网络照片,竟勾起我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

  照片上,一位面目沧桑的老汉俯身趴在售票窗口前,目光中充满焦虑和乞求。瞬间,我的心有了骤然的烙痛,照片上这张脸,与很多年以前我记忆中的那位老人渐渐地重叠在一起,于是,我又想起他,想起了那个寒冷的严冬。

  那是上世纪70年代,我在衡水地区运输公司修理厂当工人。每逢春节,公司都要开展“春运大会战”。进入腊月初,公司从所属各单位抽调一批年轻职工,充实到繁忙的春运工作中。那年刚满16岁的我,被抽调到长途汽车站帮助售票。长途汽车站与火车站相距不过百十米,主要是承接刚下火车转乘汽车分赴各地回乡的旅客。

  我第一次来到汽车站售票室,它在候车大厅南端,由玻璃门窗与大厅隔断而成。售票室不足10平米,十分简陋。仅有的两个售票窗口,下面摆放着两张三屉桌,桌面上堆满了一摞摞已印制好的汽车票、收款盒子及算盘等用具。窄狭的屋内还有一只取暖用的铁炉子,拥挤不堪。

  初来乍到,我感到一切都那么新奇,那么茫然。一位清瘦的女师傅站起来,笑盈盈地迎我,热情地向我伸出了手。我仔细端详,这位师傅五十开外,白皙的脸庞,高高的颧骨,眼窝深陷,嘴角略微上翘,看上去一脸善良和真诚。

  我还在充满好奇地环顾四周,王师傅顺手拽过一把椅子,让我坐在她的旁边。说,快来,你就先和我一起售票吧。我顿时愕然,怯生生地说:我刚到这儿,还是先观看学习吧。她说,没什么可学的,你就先帮我填写票据,主要是在车票的空格内填写车次和座位号。

  接着,师傅一边噼里啪啦打着算盘,一边跟我说,每天由这里发往各县城的车辆有三四十个班次,车辆满员后,就在窗外的小黑板上写上该车次售完。说完此话,她又回过头,悄悄地告诉我,每辆车票座位售完,还可根据车次的容量适当增加一些站票。并特意嘱咐我,站票每辆车次最多可别超过十几张哦!

  于是,我就开始忙碌起来,听到师傅和顾客的应答,我就迅速地填写票据,然后递到师傅手中。每当车次座号售完,就按照师傅的指令,撕下车票写下“站票”这两个字。

  趴在窗口的旅客,无论是有座位的车票,还是无座的站票,只要师傅将车票递给顾客手中,怀揣忐忑的顾客,面颊上紧张的神情立刻松弛下来。他们是多么渴望能顺利买到回家的车票,多么希望尽早踏上回家的路啊!毕竟春节将至,家里人都在眼巴巴地盼望着亲人归家。望着他们那种期盼的神情,我多想把他们都尽早地送回家呀。

  但汽车载客毕竟有限,每当售票接近超载的边缘,师傅就让我停止写站票。然后,她就对着窗外排队的旅客大声喊,开往某某地的车票已售完,后面的不要排队了。这时,后面排队的旅客就会发出一片唏嘘和叹息声。那些排队等候已久的旅客们,带着焦虑、失望的神情,久久不肯离去。每当看到这样的情景,一种怜悯之情就油然而生。

  这一天,我和师傅始终在紧张地忙碌着,感到时间过得好快,我不知道在这一天的时间里,究竟填写了多少遍车次、座位号,还有那“站票”两字。

  春运,在我印象里,总是遇上最冷的严冬。那年春运更是格外寒冷。一大早,我骑自行车赶到售票室——零下二十多度,刺骨的寒风打透了身上厚厚的棉衣,我进屋后,摘下那双仅有一个拇指头的棉手套,两只冻僵的手麻木而生疼。我刚凑到铁炉子前准备烤火,就听见窗外“嗒嗒嗒”的声响——有人在急促地敲打售票窗外的门板。我隔窗而望,大厅里熙熙攘攘人头攒动、嘈杂,加上孩子们的哭闹声,一阵阵地刺耳。有些夜半三更下火车的旅客,早早就蹲在售票口守候,默默地忍受着售票窗口关闭的煎熬。

  这时距开门售票的时间还有10多分钟。我一边烤手,一边望着售票窗口那扇门板,这小小的售票窗口,装有一个上下抽拉式的门板,门板由五合板制成,上方有一个螺丝帽替做把手。估算这售票窗口,直径不超过20公分,旅客只能露出三分之二的面孔,我寻思着,所有售票窗口固定的尺寸设计,目的都是为了阻止旅客将头伸进来。

  时钟指向8点整,我赶紧提起窗口上抽动的门板,又开始了一天的忙碌。我只顾低头重复着填写票据,耳边噼里啪啦的拨算盘声又在不停地响起。当一天的全部车票售罄,我们就要拉下窗口门板,终止全天的售票。因此,每天顾客只要听到要关窗口的声音,就开始伸出头来使劲往里挤,每个人都会诉说着各种求购车票的理由。买不到当天车票的旅客,就要在车站度过无奈的不眠之夜。所以,每天关窗口的时候,拉下门板就成了最艰难的事情——没有经历过的人,也许无法理解,把那些充满期盼而且冻得发紫的脸关在窗外,是多么的残忍,可你又不能不这样做。

  眼看就要到大年三十了,严冬的寒冷也在一天天加重。一场鹅毛大雪覆盖了整个大地,纷纷扬扬的雪花不时地在空中飞舞着,汽车站已成为银白的世界。

  那天,我来到汽车站,由火车站方向涌出成群结队的人流,这些背井离乡、长途奔波的旅客们,从火车站口一出来,就急匆匆拎着大小行囊直奔汽车站候车大厅。从每位旅客的脸上,看到的都是同一种表情——归心似箭,充斥着焦虑和祈盼。

  汽车站售票窗口外已经形成两条排队的长龙,队尾一直甩到大厅门外。门外头顶飘雪排着队伍的旅客们,跺着脚,哈着手,捂着耳朵,凌厉的寒风吹到人的骨子里。

  那天下午,临近6点钟,售票口正要关门,一位满面愁容的老人匆匆跑过来,双手紧扒住窗口,气喘吁吁地说,先别关门,千万别关!他口里寒冷的哈气稍平缓些后,哽咽着说,家里,老母亲病危,无论如何,都要在今天晚上赶回去。他颤抖的声音听起来近乎是哀求。看着他那副心急的样子,我深感同情。

  师傅说,今天的票全都卖完了,你明天再来吧。接着,她转身向我摆手示意,说,快,快把窗门关上!可是,那位老人死死地扒住窗门不肯撒手,看着他冻紫的手,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才好,生怕落下窗门会夹住他的手,我劝他把手缩回去,这时,他更急了,拼命伸出头一个劲往里挤,惟恐窗门关上。他不停地说,求求你,求求你们了……老汉依然哀求,着急的他找不出更好的表达方式。就在这时,我正踌躇之际,只见师傅顺手抄起桌上的算盘,用力向这位老汉的头上戳上去,紧接着“咔嚓”一声落下门板。

  一时间,这门板落下时的“咔嚓”声刺进我的心,一种难言的酸楚,让我心头一怔。这位在我看来一向慈祥善良的师傅,怎么会这样?这时,师傅似乎也察觉了我的不解,对我说,我刚来也像你这样,这种事见得多了,时间长了,心肠就硬了。

  说完,她拉开门,朝广场东南方向的厕所走去。听着她棉靴踩在雪地上咯吱咯吱地渐渐远去,我的内心却越发地感到不安。

  我透过糊着报纸的玻璃窗缝向外望去,试图寻找那位老人的影子。我一眼看见,那个老人蜷缩在候车室的一个角落里,双手抱膝,头压得很低,虽然,我看不到他的全部面孔,但我隐约感到,他那一脸沮丧和愁容中,还有无尽的悲伤。

  那一刻,我的心里五味翻滚,我实在按捺不住自己内心的冲动,打开窗门,招手向老人示意,老人心存疑虑地走到窗前,我迅速地撕下一张去往他家乡的车票,潦草地写上“站票”,匆匆递到他的手里。他接到票时,手在微微颤抖,眼里闪烁着激动的泪花。

  此时,我容不得他再说些什么感谢的话,只怕听到师傅的棉靴踩雪的声音,我紧张而恐惧,只想尽快把窗口的门板再次落下。当我“咔嚓”一声落下门板时,望着老人的背影,我的心才渐渐地平静下来。师傅“咯吱咯吱”地回来了,我不知道,她是否会想到刚才所发生的一切。

  多少年过去了,每当我经过车站,看见来来往往的人群时,总会想到那位素不相识的购票老人,想起那段在车站售票的往事。

  如今,高速公路建设日新月异,高铁给人们带来新的欢愉,出现了电话预定、网络购票等多种方式,人们不再为买车票经受昔日的磨难。但对于那些热切期盼着早日与家人团圆的人们,他们宁愿执著地、无奈地、默默地在售票口排队等候,希望挤上当日最后一班车,哪怕是攥着一张站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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