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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别离》(2)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8月04日13:49 来源:中国作家网 鲁引弓

  那一年秋天,村里每一个走过她身边的人都这样问:海萍,你要去做城里人了?

  那些声音飘来飘去。记忆中,这是她人生第一次感到左右的恍惚……后来的那些年这样的不知所措和隐约命定的方向感所带来的伤感和摇摆也常袭来。而起始无疑是5岁那年。

  真正的摇摆感,来自母亲的视线。每一个夜晚她都在一声不吭地纳鞋底,她一双又一双地纳着,父亲说,穿到她15岁都够了吧。

  母亲在灯下一边穿针引线,一边看着海萍发愣,好像要把她刻进自己的眼眸里去。昏黄的油灯光,映照着墙上的农具。窗外不知谁家的小孩在夜啼。父亲说,这是好的,她可以去做城里人了,毕竟是我的弟弟啊,过继给他,有啥好难过的,他已有一个儿子了,愿意过继海萍这是帮我们呢。

  父亲的声音随着摇曳的油灯光在屋里漾开去,它想要安慰屋檐下的所有人,包括妈妈,大姐姐艳萍,二姐姐灵萍。艳萍舍不得妹妹被抱走,灵萍也想跟着去。三个小姐妹坐在床上,像三只咿咿呀呀的小鸟。她们看着母亲,别离的哀伤正在昏暗中隐隐而来。

  小叔父从上海来抱海萍走的那个中午,母亲父亲带着两个小姐姐一路送他们去公共汽车站。从他们走出家门起,村里每一个看到他们的人都向被扛在父亲肩头上的海萍说,海萍,去做街上人了。

  “海萍要去做街上人了。”

  这是那个村子对她的道别语。而在她的记忆里,是妈妈跟在后面惶恐的眼神,大姐艳萍的哭泣,二姐灵萍在说,妹妹别走妹妹别走。田埂上是辽阔的风,晚稻已经泛黄。上海是云层底下的彼岸。海萍被换到了叔父的肩上。她看见过路车来了。她看见自己被抱上了车。她看见妈妈拉着两个小姐姐在拼命跟着汽车跑,她听不清她们在说什么。自己呜咽的声音里好像听见她们在说“海萍别走”。

  最近许多个夜晚,海萍都重回5岁时分离的那一刻,表姐林红来找方园诉苦的那天晚上,她又做到了这个梦境。

  她睁开眼睛,看着晨曦从窗帘后透进来。她回味着刚才梦里隐约的心痛,让自己静一下神。窗外马路上传来公交车报站的声音。她侧转身瞥了一眼床头柜上的钟,快6点了。14岁的女儿朵儿睡在她的身边。她伸手抱抱她,小女孩朵儿稚气未脱的脸像个蚕宝宝,头发里那熟悉的气息从她生下来以后就是海萍习惯的,在海萍的感觉中,无论是牛奶还是花香都比不上这味道温馨。小女孩睡得天昏地暗,再过8个月就要中考了,所以天天开夜车做习题到半夜,早上哪怕能让她多睡十分钟都是好的。此刻女儿睡得这么香甜,显得很乖。海萍轻搂了一下她,心里舍不得相依的这一刻。事实上,小姑娘朵儿最近不知为何也特别依恋妈妈。晚上做好作业后一定要和妈妈睡。所以老公方园被赶到隔壁小房间的单人床去了。

  6点,海萍赶紧跳起来,她要用20分钟做好早饭,6点半的时候要叫醒女儿和老公方园,让女儿梳洗,6点50分吃早饭,7点让方园用自行车送女儿去上学。7点20分必须到校,否则就迟到了。

  海萍在厨房里先热了几个馒头。这些馒头是前一天从单位食堂买来的,她相信它会比外面街上卖的要不可疑一些。海萍从冰箱里拿出一个鸡蛋,烧水煮蛋。鸡蛋在沸水中扑扑地翻滚。水汽氤氲。她想起了姐姐艳萍的脸。这蛋是大姐艳萍从老家背来的。

  艳萍看上去又老了不少,她小心翼翼拎着一大篮子鸡蛋搭长途汽车过来,她说,给朵儿吃,这是自己家的鸡生的,自家的鸡不吃饲料,街上买不到的。

  这些鸡蛋艳萍不知攒了多少天,现在被海萍当作宝贝,藏在冰箱里。海萍和方园是舍不得吃的,每天煮一个给朵儿当早餐。

  海萍把馒头和水煮蛋放在桌上,转身去热牛奶。她对牛奶是不放心的,但没有兄弟姐妹是养牛的,所以也只能买超市的。她把牛奶倒入玻璃杯,心里在想,超市里有那么多牛奶,中国有那么多人,中国得养多少头奶牛才能装满这些盒盒罐罐啊?

  她就带着每天都有的这个疑虑,进屋去叫醒朵儿。她说,宝贝,起来啦,要来不及了。她俯下身,抚着朵儿的脸。

  小女孩朵儿坐在桌前吃早饭,她脸上还半梦半醒的,她穿着宽大的校服,还在担心昨晚数学作业有两道题没解出来,担心今天上午的语文考试可能要默写古文。而海萍则希望她早点清醒过来,因为今天上午不仅要考语文,还有一场数学考试。这些分数都要计入保送生资格排名中。

  小女孩咬了两口馒头,喝了一小口牛奶,就推开杯子,说饱了,起身去拎书包。

  海萍急了,她说,鸡蛋,把鸡蛋吃掉。

  小女孩说吃不下了。她拎着书包跟着爸爸方园打开家门,走到了电梯口。

  海萍剥着鸡蛋壳,追到门外。她说,咬一口,只咬一口。她心里在想,这么有营养的蛋,有钱也买不到的。

  她举着剥了皮的鸡蛋,送到了女儿的嘴边。朵儿咬了一小口。她脸上依然半梦半醒的,跟着爸爸进了电梯下去了,她那身蓝色运动校服与笨重双肩书包融为一体,像是驮着一座小山。海萍看了一眼手里剩下的鸡蛋,放进自己嘴里。

  三

  几天后的一个下午,方园在下班前走到办公楼走廊的顶端,靠在一根立柱上,给远在福建的表姐夫许光明打电话。

  手机里传来了那头的铃声,可一直没接。在拨打第二次之前,方园让自己稍等一下,他看着楼下大街上的车流,下午4点20分,车辆在飞快地增多,晚高峰即将来临。他想一会儿自己得早点走,要去女儿朵儿学校门口接她。他想许光明正在开会吗?他好像看见了许光明白净的脸色,微长的头发,微皱的眉头,有些闪烁的眼神,正在玻璃窗的反光中瞅着自己。

  许光明最近这十年一直不顺。每当方园想起他英俊少年时的样子,就对这个时代人随风起伏的命运有莫名具象的感慨。

  在方园的印象中,这位师兄兼表姐夫1987年从复旦大学毕业分配进一家大型国营轴承厂的时候,还是他人生的风光阶段,当时无论是他安稳的收入还是意气风发的状态都令人羡慕,当时他们厂里好多人都打探他是否有女朋友,想安排相亲,而许光明有次来方园家玩,遇上了方园的表姐医生林红,于是一见钟情。然而,当许光明在轴承厂做到第十个年头,突然厂子就不行了,要转制了,一批批工人下岗了,许光明于是下海,这接下来的命运就像风中的轻尘,在多数的时间里处于低空。在方园和老同学们的眼里,这是时运,也是光明的个性使然,清高有才,情绪化,眼里不能容沙子,不能勉强自己。所以,这些年他虽做过外贸、医药、房产等等,但无法持久。

  人一不顺,就会心急,方园感觉到了许光明这几年愈来愈强烈的“不发财,毋宁死”的情绪,而这情绪使他更为焦虑地掠过一个个站台,两手空空,自傲自贱,不愿和人来往。有那么一阵,方园甚至担心他这样子下去会不会自闭起来。

  现在方园又拨了一次电话。这次他听到了许光明的声音。光明说,是方园啊。

  方园听不出他是高兴还是不高兴,于是装作轻快的样子说,没什么事,就是突然想起你来了,好久没联系了,你怎么样,啥时回来探亲?

  光明说,最近有个项目要开工,跑不开,可能要下个月了。

  这当儿,方园想象着许光明坐在房产公司副总办公室的老板桌前,桌上摆着一只白色精巧的房子模型。方园从没去过房产公司,所以只能这样想象。

  方园装作逗他,说,你不回来,林红独守空房,你就不怕后院起火?

  这下他听到了光明的笑声,光明说,老夫老妻的,有啥好担心的。

  方园心想,你不担心,我们这边的这个已经急得要着火了。

  方园跟着笑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把话题转过去套他。方园就有些急,因为等会儿还要去接女儿放学,他说,你工作还顺手吗?哦,陈宝珠是老同学,她总会关照你的吧。

  光明说,嗯,老同学嘛。

  方园笑起来,说,她当年可是你的粉丝,现在还粉你吗?

  光明没笑,他说,哪里哪里。

  方园故意坏笑,说,可不会鸳梦重温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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