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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做梦也没有想到,我竟会在无意间遇到阔别四十余年的村姐。
那天,我骑车去文化商城买宣纸,听见有人叫我。一回头,一个身材高挑、脸庞白净的姑娘微笑着站在我后边,满脸害羞。多么似曾相识的一张脸!脸上泛着红霞,两只大眼睛一眨一眨,睫毛又黑又长。
“叔叔,我妈说要见见你,在那儿等你呢。”
马路对面站着一个约莫六十岁的妇女,身材很胖,微微佝偻着。初秋的阳光晒得呼和浩特市的一切发出焦糊味。她紧紧扣着衬衫所有的扣子,热得黑黝黝的脸上满是汗水。
大街上车水马龙,人们摩肩擦踵,高低的鸣笛声和人们的话语声混杂在一起。城市的“血脂”越来越高,高得这座城市无法运转。老妇人在马路对面挥着手,她的声音被都市的喧嚣淹没。
女孩扶我过马路,往事在脑海中一一出现,心乱如麻。我翻遍记忆所有的角落,竟想不起那个向我招手的女人到底是谁。年过五十就痴呆了?我怨自己。
“哎哟,你看看,果然是你叔。孩子,你跟叔叔问好了吗?”她显然有些紧张,膝盖微微弯曲。我知道这是家乡的请安方式,她明明比我大,为何还要向我请安?我试图掩盖自己的孤傲,伸出手。
她艰难地抽出手,用眼角瞥了一下,又缩了回去。她的手生了老茧,像是几天没有洗过一样黑,手指短胖,像枯树根。
“这点东西不沉,姐我自己能。”她拍了拍右肩,咧嘴笑着说。
我幡然醒悟。
哦,她难道是村姐?对,就是她。是我记忆深处的,魂牵梦绕的村姐……
2
我们住得很近,仅隔几户。她比我大几岁,有时候像同龄人一样亲切,有时候像母亲一样慈祥,叫人难以忘怀。
那时候我刚十一二岁,正是懵懂的年纪,为所欲为。我把村姐当自己人,自己也不知其中缘由。
那时候的村姐身材匀称,脸颊白皙,说话时眼睛一眨一眨的,像月光下的井水。她的胸部微微隆起,急步向前时一颤一颤的。当时我很担心她的胸部会把衣服撑开。村里的小伙子们垂涎三尺,说,她的奶子进屋半天了,才见人进来。我真想一把抓住这些小伙子,像摔兔子那样摔死他们,可惜力不足,爱莫能助。
村姐手巧,远近有名。她做的鞋帽、衣裤像是供销社卖的,很精致。我家十口人,母亲忙不过来,就请村姐来帮忙。
村姐帮母亲搓绳纺线。母亲说,村姐搓的麻线光溜笔直,用它纳的鞋底儿,去伐柴火干活儿,鞋面都坏了,鞋底儿还保持原样。
要说最绝的,还是村姐缝的哈布塔。哈布塔即烟袋。村姐能在有六个飘带的烟袋上绣花,绣鸳鸯,栩栩如生。烟袋可不能随便送人,那是女孩子送给意中人的定情之物。可总有一些笨女人,自己不会缝,来求村姐。村里好多姑娘的定情物烟袋都是村姐缝制的。可是有一点,带有八个飘带的烟袋,她不给别人缝,按照我们当地的习俗,它要送给自己心仪的男人。
村姐把乌黑的长发编成辫子,一条往后背甩,另一条放在她那一颤一颤的胸部上。做针线活儿时她的头稍一歪,一条辫子往后一扔,头再扭过来,轻轻抚摸她的另一条辫子。她的这一动作对我十分有吸引力。正当我看得出神,母亲说:“喂,你这孩子,不写作业愣啥神儿呢!”我一惊,与村姐的目光相遇,像是偷了东西的贼,变得不安。
此时,村姐的脸像被萨日楞花的花瓣粉饰过一样,泛起红晕,说:“怎么?想学针线活儿?等弟弟娶媳妇儿,姐姐给你一双有精美花纹的香牛皮皮靴,再给你戴上有八个飘带的烟袋。”说完,她似乎又想到了什么,低头不语,脸颊红得要透出血来。每每这样,我像是吃了平时难以吃到的奶油拌炒米,香甜无比,心跳加速。
如果村姐一连几天都不来,我就像丢了魂儿,张望院门。盼着盼着,就把村姐盼来了。我像离开母牛很多天的小牛犊,撅臀撒欢,想要冲过去紧紧依偎在她身边……
3
我带着村姐走进一家蒙餐馆。她的女儿坐在一旁默不作声地看手机。她的两条辫子一前一后,她头一歪,用手抚摸着辫子,直至辫梢。
“送姑娘来上大学。学习还不错,和你一样考上大学了。”
“妈妈非要我读叔叔就读过的那所大学。”
“我都祈祷多少次了,希望她能和你一样飞黄腾达。”
“我妈什么都拿我和你比……”
母女二人这么说着,我无法插嘴。
“妈妈,你看!多可爱,多可怜。”女孩说着站起来。门口站着一只狗,用哀求的眼神看着我,它缺了一条腿。
女孩皱着眉头用手机给小狗拍照,村姐抚摸她的后背。我看到村姐的眼角已湿。
4
四十年前的事仿佛重现,让我相信时光倒流的奇迹。
母亲坐在屋子外的阴凉地里纳鞋底儿,村姐在她旁边缝鞋帮。我把牛犊赶进北边的凹地,在她俩面前蹦蹦跳跳,翻个跟头,显摆自己的本事。我喜欢一直待在她的眼皮底下。没想到弄巧成拙,右腿膝盖被磕出了血。村姐把手里的活儿扔到一边,冲过来抱住我。我收回在眼眶里打转的泪水,紧闭双眼,咬住了嘴唇。我不能在村姐面前掉眼泪!
村姐用可怜的眼神看我,清澈的液体在她的眼睛里打转。终于,几滴眼泪挂在她长长的睫毛上,流了下来。我的膝盖像是被猫挠了一把,聚集了好多瘀血,呼之欲出。村姐摘了扳指儿,轻轻吹掉我伤口上的沙土。她一吹,像吹动小米穗头的微风。村姐紧紧抱着我。她柔软的胸部紧贴着我的脸,我像是急着从母亲那里找奶吃的牛犊,紧闭双眼躺在她怀里。真没想到,这小小的伤口可以让我因祸得福。
“宝贝,疼不疼?都是姐姐不好。”村姐说着,重重地捶自己的腿。那时的我忘记了伤痛,忘记了自己。我恨自己的伤口不重,不能让我一直躺在她散发着母性本能的怀里。
村姐的眼泪滴在我脸上,我像饥渴难耐的花朵,张嘴接住,品咂着……
5
“真不知道它的主人是一个怎样狠心的人,弃下这身有残疾的小东西。”村姐的话让我回到现实,才发现自己正品咂着嘴里的奶茶。
“好了,姐姐在这里也没有其他亲戚。姑娘我就交给你了。你就当她是你的孩子,该打打,该骂骂,我肯定不说啥。我呀,早过了那个暗自神伤的年龄啦。”村姐说。我仿佛看到了村姐眼里的故事。
四十年间,一定有不少人为了她暗自神伤,也有不少人让她伤过神。我不知道自己算哪一个?我像犯错的孩子,低下头去。
“哎哟哟,弄湿了,弄脏了,都是姐姐不好!”村姐给我倒茶,不曾想全洒在我裤腿上。看到她弯曲变形的手指,看到她手指上若隐若现的血管,我的脸开始发烫。
世间万物,皆应有始有终。可有几人能够走到最后?四十年前的故事又将继续,我不知应该在其中饰演什么角色。
6
那一年秋初,正是打草的季节。我忙着给父亲磨镰刀。为了让村姐看到我是磨刀的好手,我在她面前显摆,不小心割了村姐的食指。鲜红的血,一滴滴地往下落。
我愣在原地。她的血,似乎源自我的内心深处。村姐甩了一下手,说:“不碍事,你赶紧在姐姐的手上尿一泡。”
尿?我知道尿有消毒作用,可是……我一只手抓着裤腰,另一只手挠头,不知如何是好。村里的小伙子们说要吃了我的小鸡鸡,我也没吓成现在这样。如果当时他们真把我那东西给吃了,现在就不这么尴尬了。如果换了其他人,我肯定会舒舒服服地尿一泡。村姐不一样。不知是因为疼还是因为害羞,我把手伸进裤裆掏了好久,也掏不出来。掏出来了,也尿不出来。
“宝贝,快点儿啊,流了好多血啦。”村姐催促。村姐喘着气,地上的血已经有巴掌大。我尿不出来,提了裤子便往外跑。
寒假回家,村姐已嫁人。听说在婚礼的前一天她过来找我,败兴而归。
生活中的苦与乐,就是这样慢慢消失,从来不是轰轰烈烈。多少年过去后,当你整理往事,有些事情一定会杂乱无章地躺在被你忽略的角落。如果你有心轻轻擦拭落在上面的灰尘,就会发现它已在你生命中生根发芽。
喝茶时,我始终没敢正眼看村姐,我知道她也是。我们一同看坐在那里玩手机的姑娘。这姑娘像一座桥,连接四十年,我和村姐各朝一方,越走越远。
临别,我送村姐一张名片。她翻来覆去看了几遍,放进包内最隐蔽的地方,拉上拉锁,拍了拍,似乎包里装的是我们不曾谋面的四十年。她深吸一口气,抬起头。我们的目光在一刹那相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