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与兰波夜谈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8月01日10:32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以培

  王以培,生于南京,先后在北京国际关系学院法语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法国文学专业读本科及研究生。

  1999至2000年作为公派留学生,在法国巴黎索邦大学进修一年法国文学,专注于兰波翻译并选修“兰波研究”等法国文学课程。自1990年至今担任中国人民大学文学院教师,开设“法语诗与歌”、“说文解字”、“大学汉语”、“外国文学”等课程。

  代表作有《烟村》《白帝城》《幽事》《寺庙里的语音》《基督与解脱》,并翻译《小王子》《潜水衣与蝴蝶》等。

  夜深了,荒野有影,红尘无人,或者说我找不到一个朋友,没有一个可以说话的人,于是走进茫茫荒漠,在这里,我见到了兰波。

  我:兰波你好,这就是你曾经居住的荒野呀,我来了,我这一路走来,到处是你的影子。告诉我,这是丝绸之路或是非洲荒漠?

  兰波(从影子里起身):这又有什么区别?你带着我的目光旅行,观察世界,就像我以他的思想去观望蓝天和开花的田野上的劳动。我在城市中,你在壁画里,观察他的命运。

  我:他是谁,如今在哪里?

  兰波:是我从孩提时代起,就敬佩的那被终身囚禁的苦役犯。我走访过他的住所,现在那里已成为圣地。而如今,他就是我,就是你。

  我:这让我想起圣女贞德。

  兰波:是的,我曾通过她的口说话,而最终发现,狂欢与女人的情意与我无缘,我甚至没有一个伙伴。我看自己站在被激怒的人群面前,面对行刑队,我哭泣并请求宽恕,而我的不幸他们无法理解。我不属于这群人,也从来不是基督徒,我属于面对极刑而歌唱的种族。

  我:听见你的歌,金沙都在摇动,沙丘一起一伏,像游龙金蛇。我现在知道为什么我的醉舟也会跟着你闯进沙漠了。对于孤魂野鬼,这世界除了荒凉,没有更好的居所;因此我们最终都选择住进荒漠,直到荒山长出石像,岩壁渗出飞天、云朵。

  兰波:哦,醉舟醉舟,我曾一挥而就,自己也不知说了些什么;想都想不起了,好像不是我在写,是小船自歌自舞,说出闻所未闻的话,酿出见所未见的风暴风景来。

  我:你就是它,它就是你,你们一并受到酒神与诸神的祝福和宠爱!如你从前所说的:我不懂法律,也没有道德,我是未开化的野蛮人,你们搞错了。而酒神与诗歌,最喜欢这样的野人了;只有未开化的野人心灵才保存完好,元精之气毫发未损,原始的冲动也从此发生,如潜藏内心的原始风暴——“我狂奔!松开缆绳的半岛,也从未领受过如此壮丽的混沌!”——这是醉舟自己说的。

  兰波:对呀,当澎湃的海水汩汩滔滔,比孩子的头脑更沉闷,它却还自诩自己精神上的混乱是神圣的。哎呀呀,难怪最终通体迸裂,散入沧海!也不知它曾经的不幸日后化成谁的幸运!

  我:是诗的幸运、海的荣幸,也是法语的光荣、汉语的幸运——汉字源于通灵,归于通灵;源于我们祖先的观象于天,观法于地;也只有获得通灵者源源不断的祝福,才能绵绵不绝,生生不息。有如抛开所有船队,满载弗拉芒小麦和英吉利棉花,我用我的醉舟,将你的诗歌运往东方彼岸;彼此需要翻译迻译,这世界太多的言语和层峦叠嶂,需要通灵者穿透,艄公超度。

  兰波:这一切谈何容易!

  我:你依然做到,必后继有人,正如你小小年纪,就曾盗得普罗米修斯的火种,烧毁了多少法语中的枯叶残花(瞧瞧《与诗人谈花》)!而现如今,从你的醉舟中,我盗得的不是火,不是水,也并非弗拉芒小麦和英吉利棉花,我盗得一眼泉、一坛美酒,它取之不尽,用之不竭。

  兰波:喝吧喝吧!就像巨人卡冈杜亚一生下来说的那样;可那都是你们的事,我已弃世,也放弃了诗歌。

  我:啊,兰波兰波,如果你放弃诗歌,诗歌还剩下什么;就好像一个心爱的孩子离家出走,再兴旺的家庭,也会在瞬间失去欢乐!而后来,来了几位象征主义诗人,说些冰冷的话,人们就称之为“智者”。诗人瓦莱里先生说:“智者的姐妹,一半冷,一半热。”又说,“诗歌不是澹妄病人,在头脑昏热的夜晚撰诗百行,说诗人应当是个冷静的智者,一个数学家……”

  兰波:随他怎么说,每个人各有自己的道路、命运和体会。而要我说,诗人应当是一个通灵者,他的语言来自灵魂并为了灵魂,包容一切:芳香、音调和色彩,并通过思想的碰撞放射光芒。

  我:碰撞碰撞,我知道了,所有精神和语言的碰撞,必造就新的时空。如《醉舟》说道——

  若是我追念欧洲之水,它只是

  一片阴冷的碧潭;芬芳的黄昏后,

  一个伤心的孩子,跪蹲着放出一只

  脆弱有如五月蝴蝶的轻舟。

  而后来,这“醉舟”行至东方,在汉语的洋面上,变成了另一只,另一个,并开口吟诵着汉语诗歌——

  在头顶青天,我纵身堕入九泉,

  三只蝴蝶,如阳春三月。

  蝴蝶原本是墓中的光源,

  扇动微光微风,赶来与我赴约。

  兰波:这正印证了我从前所说的:诗人在同时代的普遍精神中觉醒,界定许多未知;他所贡献的,超出了他的思想模式,也超出了前进历程的一切注释。如果异乎寻常变成人人都认可的正常,那是真正巨大的进步!

  我:而“普遍精神”,同样可以蕴藏于不同的国度、不同的世代。比如古老的“文字炼金术”,你用在法语里,我用在汉语中,看各自炼得怎样的诗歌。

  兰波:文字里蕴藏我疯狂的故事:很久以来,我自诩能享有一切可能出现的风暴,可以嘲弄现代诗歌与绘画名流。我喜欢笨拙的绘画、门贴、墙上的装饰,街头艺人的画布、招牌,民间彩图、过时的文学、教堂里的拉丁文、满纸别字的淫书、祖先的小说、童话、小人书、古老的歌剧、天真的小曲、单纯的节奏。我梦想着十字军东征、无人知晓的探险旅行、没有文字历史的共和国、半途而废的宗教战争、风俗的变迁、种族和大陆的迁移:我相信一切魔术。我发明了元音的颜色!——A黑、E白、I红、O蓝、U绿,我规定每个辅音的形状和变动。早晚有一天,我将凭借本能的节奏,发明一种足以贯通一切感受的诗歌文字。我保留翻译权。这起初是一种探索……

  我:后来,这一切像一支队伍、一个种族,迁徙至东方,在汉语里生根,开出新的花、新的星、新的肉和新的语言。而我这才发现,有时候,一个字就是一个人,一个人也是一个字。有时候,你会因为一个人理解一个字;因为一个字爱上一个人。您瞧我的炉子火候如何?

  静

  你来了,墙就裂了。我们关在屋里的人,就看见远方的风,吹过寂静沙滩。沙滩上的人影孤孤单单,只被海水包围。而今夜,海围着我们,我们围着你。

  雨

  静静的雨,落在时光里;时光就落入空间里;

  从北方落入南方,从雪变成雨。静静的雨,在心里,

  都是春天的种子,在泥土里,发出美好的声音。

  喧嚣的人群依旧举杯,却不知因何心生宁静,

  如茫茫荒漠,飘过烟雨。

  琴

  你绝对静,我绝对醒,绝对如你,用沉默拨动草上的雨,

  雨中的琴。我绝对如你的笑,在笑中沉默无语;

  只为太阳落山时,每一朵抬头的向日葵。

  岛

  我会远去,流落孤岛,只因你而眷顾人间。你是人间另一座孤岛,

  是否因海,少一份孤单;是否因我,多一份祝愿?

  原初的心,纯净自然,如海鸟飞过的地方,天清地静,海水湛蓝。

  镜

  我将以沉默,献上我的诗歌,如同你将春天,融化在空气中;

  所到之处,惊飞的野鸟中,有我。我将飞去又回归,

  归于镜中波澜。你坐在船上,我让风平浪静;

  我醉入迷梦,你让我清醒。人间喧嚣,你先静下来;

  你闪电之时,世人却闭上眼睛。

  兰波:这不正是汉语中的元音字母吗?我曾练得——

  A黑,E白,I 红,U绿,O蓝:元音,终有一天我要道破你们隐秘的身世:

  A,围着腐臭嗡嗡地飞行,

  苍蝇身上的黑绒胸衣。

  阴暗的海湾;

  E,汽船与乌篷的淳朴,

  巍巍冰山的尖峰,白袍皇帝,伞形花的颤动;

  I,殷红,咳出的鲜血,醉酒

  或愤怒时朱唇上的笑容;

  U,圆圈,青绿海水神圣的激荡;

  遍布牛羊的牧场的宁静;

  炼金术士,深刻在皱纹上的智者的安详。

  O,奇异、尖锐而庄严的号角,

  穿越星宿与天使的寂寥:

  ——噢,奥米茄眼中紫色的幽光!

  我:可见通灵者之“心鼎”内,什么样的文字不能熬炼,什么奇幻的情景不能创造?那熊熊火光中回荡着的末日号角,何以吹奏出新的黎明?——设想一下,当你喜欢的门贴、墙头装饰、街头艺人的画布、招牌、民间彩图融进壁画藏进时光,融入石窟,那又会是什么结果?当您看见它们又会说些什么?而以您的目光望去,我用心开凿了这《荒凉石窟》——

  翅  膀

  一面墙上有许多钟啊,各指各的时间,

  一片树林有许多鸟啊,各有各的季节。

  你在虎背上看见岩石的花纹,我从月亮中触及海的边缘。

  我们在一面墙上寻找各自的真,演奏各自的音乐,

  却不知这面墙原本是孔雀的翅膀,覆盖了恒河星夜。

  莲  台

  我跪在莲台上,莲花就是我。

  伸出兰花指,兰花就在指尖开着。

  我不敢站立,怕站起来过于高大伟岸,

  不如做一朵莲花贴在水面,或一朵兰花,开在岸边。

  而我最终发现,石窟本身也如“醉舟”——经历了生命中的生离死别,我又看见并听见它在海上自歌自舞——

  帆停下来,在海上立起一块墓碑。

  北斗星落下来,在你身上镶了七颗钻石。

  云朵流过,好像要将你埋没,而最终又放过你,

  像菩萨放生,放了一条鱼。小小鱼儿红了鰓,

  上河又下海;今日你得以从海上逃生,

  登上夜海云船又该感谢谁呢?你小心翼翼

  抖落满身夜露,满怀虔心而来,敬心而去,

  如蜉蝣掘阅,麻衣如雪。你觉出的沧海啊,

  在心中渐渐平静下来。夜海微风轻轻吹来,

  如母亲轻轻抚去我满眼泪水,合上我的练习本,

  让我回去睡了……

  你远离海,也还是在海中心,海心中,

  身边的大理石圆柱默念着圆觉经,

  并生出白色的海鸟珊瑚。远离了海水,远离了苦涩,

  远离了幸福,你还在福海中心,佛海心中,

  仿佛有佛的世界,尽是海底珊瑚……

  四面金碧辉煌,头顶的吊灯或升或降,

  尽是莲叶悲苦,满地鱼群欣欣跃动。

  兰波:此时此刻,天又亮了,人类又不知经历了几重生死轮回;而这一切对我都一样,好像什么都发生了,又好像什么都没有发生。因为我已归一,太一元初。

  我:啊,兰波兰波,此时此刻,我们是乘着醉舟漂在海上,或仍静坐在茫茫荒漠?

  兰波:这有什么区别吗?瞧,风起云涌,金沙已漫过夜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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