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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则臣:冬至如年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8月01日10:23 来源:光明日报 徐则臣(北京)
钟国友油画《奶奶》钟国友油画《奶奶》

  人老了对生命和死亡的看法会变。70岁后,祖母突然热衷于谈论死亡。之前有20年她对此毫不关心,每过一天都当成是赚来的,一年到头活得兴兴头头,里里外外地忙,不愿意闲下来。

  这20年的旷达源于一场差点送命的病患。50岁时,医生在祖母肺部发现了可疑的阴影,反复查验,尽管好几家医院都说不清楚这阴影究竟是个什么东西,但结论却惊人地相似。当时正值寒冬,马上到春节,医生们说:回家准备后事吧,过不了这个年。那时候中国还处在喑哑灰暗的上世纪70年代,医生的话跟毛主席的语录一样权威。一家人抱头痛哭之后,把家里所有的钱都拿出来,又借上一部分,决定再跑一家医院。去的是大城市里的一家军队医院,在遥远的海边。其实也不远,一百里路,但对一个一辈子生活在方圆五公里内的乡村女人来说,那基本上等于天尽头。祖母有生以来第一次看见了大城市,有楼有车,马路上的人都有黑色的牛皮鞋穿,她觉得来到了天堂里,死也值了。她做好了准备。可是医生在经过繁复的检查之后,告诉我们家人:尽管没查出明确的毛病,但应该也不至于死,回家好好活,活到哪算哪。

  等于从鬼门关前走了一遭又回来,祖母满心再生的放松和欣喜,决定遵照最后一个医生的嘱咐:活到哪算哪。就活到了70岁。70岁的时候身体依然很好,好得仿佛死亡的威胁从没降临过。这个时候,祖母突然开始谈论死亡。那时候我外出念书,每年只节假日才回家,一回来祖母就跟我说,在我不在家的这些天,谁谁谁死了,谁谁谁又死了。白纸黑字,好像她心里有本“录鬼簿”。祖母不识字,也不会抽象和逻辑地谈论死亡,她只说一些神神道道的感觉。有阵风过去,她就说,有人死了;一块黑云挡住太阳,她就说,谁要生病了;满天的星星里有一颗突然划过夜空,她就说,某某得准备后事了。有一年暑假我在家,祖母坐在藤椅上觉得浑身发冷,她跟我说,这一回得多走几个人了。

  的确,年纪大一点的老人经常会约好了一起死,75岁的这个刚埋下地,74岁的那个就跟上去了,一死就一串子。过去我不曾在意过,到祖母70多岁开始不厌其烦地谈论死亡时,我才发现,在乡村,死亡真的像一场瘟疫,开了一个头,总会一个接上一个。所以祖母说,巷子里的风都大了。她的意思是,人少了,没个挡头,风就可以越来越肆无忌惮地满村乱跑了。在70多岁的某一年,祖母开始抽烟、喝酒。过去活得劲头十足,每天都像过年,现在要把每天都当年来过。70多岁了,祖母还是很忙,但动作和节奏明显慢下来,从堂屋到厨房都要比过去多走好几步,往藤椅上一坐,经常一时半会儿起不来。她坐在藤椅里慢悠悠地抽烟,目光悠远地对我讲村里已经发生的、正在发生的和将要发生的死亡。

  现在想起祖母,头一个出现在我头脑里的形象就是她坐在藤椅里抽烟。祖母瘦小,老了以后又瘦回成了个孩子,藤椅对她已经显得相当空旷了。她把一只胳膊搭在椅子上,一只手夹着烟,如果假牙从嘴里拿出来,吸烟时整个脸都缩在了皱纹里。除了冬天,另外三个季节藤椅上都会挂着一把苍蝇拍,抽两口烟她就挥一下苍蝇拍。有时候能打死很多苍蝇和蚊子,有时候什么都打不到。这个造型又保持了20年;也就是说,从祖母热衷于谈论死亡开始,时光飞逝中无数人死掉了,祖母在连绵的死亡叙述中又活了20年。

  临近90岁的那几年,祖母每天都会犯一阵子糊涂。除了我,所有半个月内没见的人她都可能认不出来。即使是我,她最疼爱的唯一的孙子,有一次在电话里也没能辨出我的声音。我在北京,隔着千山万水跟她说了很多嘘寒问暖的话。然而她放下电话,跟我姑妈说,刚才有个男的打来电话,让我多喝水,多吃东西,谁啊?

  还有一个重大变化:她不再谈论死亡。一天里有越来越多的时间坐在藤椅里,偶尔挥动苍蝇拍,话也越来越少。死亡重新变成一件无足轻重的事。

  因为间歇性的糊涂,我们经常把她的沉默也当成病症之一,看她安详地坐在藤椅里,不忍去打扰。只有等她想要说话了,我们才陪她聊一聊。她开始谈论各种节日和节气。这个我能跟她老人家谈得来。土节、洋节,各种稀奇古怪的节日,我基本上都知道一点,传统的二十四节气也能扯上几句。我还不识字的时候,二十四节气歌和一些农谚就会背了,这大概是大多数乡村知识分子家庭里的孩子都要经历的启蒙教育。这些年我跟土地渐行渐远,与乡村为数不多的联系之一,也仅是靠着那点童子功,能把二十四节气有口无心地背下来了。祖母在谈论这些节气时像回到了20年前,而一旦回忆起在这些节气中的个人史,祖母思路之清晰,简直就像回到了40年前。某年某节,某件事发生了。某年某节,某个人如何了。她用她为数不多的清醒时光回忆了90年里的各种节日和节气。

  “那个时候,”祖母说,“我就想活到过年。”

  我明白。医生当时断言,她过不了年。“都是过去的事了,奶奶。”

  “现在不想了。过了年也就那样。”

  但她对春节还是最看重。在她的一生中,最大的事情不少都发生在这个天寒地冻的日子里。因为过年的时候一家人总要团聚在一起,一夜连双岁,是终点也是起点。

  祖母去世在冬至的那一天:她完全是掐着点儿要在那天离开人世。这当然是我们事后的推断和发现。

  是我们迷信么?祖母能决定自己的死亡?我们一直在怀疑,但不得不承认,从她决定不再进食开始,她的确就一直在扳着指头数。冬至前的半个月,祖母从藤椅上下来,经过走廊前的台阶时摔倒了,摔裂了右脚踝骨。就算对一位90岁的老人来说,这也不算多大的伤。对祖母来说更算不了什么。在之前的5年里,因为股骨头坏死,祖母相继动过两场大手术,第一次植入了人造的左股骨,第二次植入了人造的右股骨。换了两根骨头,祖母依然能够拄着拐杖到处走。

  踝骨骨裂无须大惊小怪。不过伤筋动骨一百天,需要耐心养。祖母枯瘦,医生建议打点滴给祖母消炎和补充能量,以利于恢复。祖母在医院里静脉注射了几天药水,出院后回到家,某个早上却突然决定不再进食。祖母多年来一直是过于有主张的人,说一不二。开始还愿意喝点粥,两天后,一颗米粒都不进,只喝稀汤;然后稀汤和牛奶也不喝,只喝白开水;很快连白开水也不愿大口喝,只能过一会儿喂一汤匙,润润喉舌。12月天已经很冷,祖母躺在床上,你把她两只胳膊放进被子里,她就拿出来,两手交叉,闭着眼,缓慢地扳动手指头。不说话,只是一遍遍数手指头。给她挂水打点滴更不答应,连着针头一起拔了扔掉。不吃,不治,闭着眼数手指头,数得越来越慢。直到某一天,手指头不再数了,很长时间才能艰难地睁一次眼。她不再说话,除了嗓子里偶尔发出的痰音,再也没有说过一句话。

  一大早我还躺在北京的床上,母亲打来电话,说祖母可能要不行了,抬头纹都放平了。在乡下人的观念中,抬头纹摊平了意味着人走是眼瞅着的事。我赶紧往机场跑,回到家,祖母躺在床上,睁了半只眼看了看我,接着又把眼睛闭上。我不知道这一次她老人家是否认出她的孙子来。她没吭声,再也没吭过一声。

  接下来是残忍却无奈何的漫长的守候。漫长是指那个煎熬的过程,残忍也指的是那个煎熬的过程,你知道她在奔赴死亡,你知道无法救助,你还得眼睁睁地看着她的生命一寸寸地从她的身体上消失。这种守候简直是一种谋杀。一天过去,一夜过去;又一天过去,到晚上,祖母早已经神志不清,你知道缓慢的死亡对她也是煎熬,但你也得顺其自然。先是胳膊不再动,然后是腿不再动;祖母偶尔转动一下脖子的时候,93岁的祖父经过祖母身边(这也是在他们共同的生活中,最后一次经过祖母身边,其余时间祖父把自己关在房间,一个人悲伤和回忆),祖父说:“她要等到12点。”

  12点就是半夜,零点,是新一天的开始。被祖父说中了,12点前后,祖母突然挺了一下身体,不动了。再没有比那夜更漫长的夜晚。

  的确没有比那夜更长的夜晚。那天是冬至。那一天太阳直射南回归线,北半球全年白天最短,黑夜最长。那一天在北方,是数九寒天的第一天,明天会比今天更冷。

  我们的哭声响起。祖父在房间里说:“这日子她选得好。”

  是不是祖父都知道?他们在一起生活了70年。祖父说,这一天要吃饺子,要给祖先上坟烧纸,这一天要当成年来过。我知道往年冬至也要吃饺子、上坟,但从不知道这节气有祖父这一次语气里的隆重。

  冬至,“阴极之至,阳气始生”,古时它是计算二十四节气的起点,也是岁之计算的起讫点;这一天如此重要,仅次于新年,所以又称“亚年”;民间常说,“冬至如大年”。

  祖母过了年,也到了冬,圆满了。愿她在天之灵安息。

  (作者为“70后”作家,曾出版《耶路撒冷》等长篇小说及多部中短篇小说集、散文随笔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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