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孔见:一泓清泉在襟怀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7月31日11:32 来源:海南日报 孔见(海南)

 

 

 

 

 

 

 

 

  我出生于1960年冬天的夜晚。母亲没有足够的乳汁喂养自己的骨肉。就在全家人焦急为我寻找活下去的理由时,草药医生说出了一个方子:给孩子喂些红椰子水,前提是先用慢火将它煮开。凭着一瓢瓢沸开的红椰子水,和母亲断断续续的奶汁,我羸弱的生命得以苟延。尽管因营养不良染上通体透黄的黄疸肝炎,但终究没有撒手人寰。世道苍茫,生命于我实在是一种幸存,而椰子、谷米、番薯和母亲等事物,就是我赖以幸存的恩典。椰子树是这些恩典的象征,时至今日,她在风中缓缓摇曳的羽叶,总能撩动我最软的那根肋骨。

  和众多婆娑的果树不同,椰子树长得高大挺拔,她不蔓不枝,叶杆随生随掉,一根粗干直溜溜往天空里蹿,是极难攀爬的树木。椰子的包装是果类中最为考究的,光滑的外皮之下,裹着厚厚而富有弹性的椰棕,里面嵌着一层坚硬的椰壳,再里面是膏脂般的椰仁,最后才是咣当咣当作响的椰子水。即便是今天,借着高超的工艺,也很难做到这般精严致密。打开重重包裹之后,呈现在我们面前的,是比极地的冰雪还要洁白的椰仁,和一泓荡漾着的清亮透彻的泉水。唐人绝句“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用在椰子身上是恰当不过的了。在热带水果中,芒果最为香甜,榴莲最为肥厚,香蕉最容易入口,都属于滋腻一类,是水果中的通俗版本。唯椰子蕴藏着一股仙风,椰肉的冰清玉洁,椰子水的清纯甘冽,以及飘悠在空气中若隐若现的味儿,都表明她格调不同凡响。

  “日头太毒”,这是海南人夏天常挂在嘴边的词。特别是进入三伏天,过剩的光芒肆无忌惮,到处刀光剑影,整个世界被劈砍得干干净净、明明晃晃,让人睁不开眼睛。走在沙路上的鸭子,脚掌都能烤出香味来馋人。唯椰子怀里珍藏的这股清泉,能够消解日头的毒辣,将上炎的火气柔化为甘润的津液,顺任脉汨汨流入丹田,滋养命门,平秘身体内部的阴阳。因此,这时节吃什么好东西,都不及路边随便破个嫩椰子管事。寻常人家,院子里有三五棵椰子树,夏季就可以过得很舒坦了。将夏天浸泡在清凉的泉水里,人就能很好地欣赏阳光的灿烂了。

  上世纪七十年代,我还是中学生,一年春天,我们几位同学要赶赴一个叫做响水的工地,支援火热进行中的水利大会战,需要徒步穿越近二十公里雨林茂密的山区。尽管预先作了充分的咨询,但下午三点之后,这些蓝色海洋边长大的孩子,还是淹没在绿色波涛里。最后,是出发前一个老人的提醒救了我们:爬到高处眺望,看到有椰子树的地方就朝它走去,那里准有人家。

  椰子树喜欢和人在一起,房前屋后,田头井边,椰子树长得最起劲,果子也结得丰硕,而且味道还别样津美。离群索居、远离人烟的椰子往往难以繁衍。

  我的家乡位于海岛西南,在那里,椰子树总是三五成群、错落有致地站在田头坡岗,看起来像一个个和睦的家庭。明亮的阳光下,她们窃窃私语,相互梳理着修长的羽叶,似乎总有说不完的悄悄话。椰子是天生的乐天派,快乐成本极低,一阵轻风便足于令她们手舞足蹈,欢天喜地。年轻的椰树披着一头翠黄的长发,辫子梳得整整齐齐,像是情窦未开的女孩,教人倍生怜惜。在海岛东北部的文昌、琼海,彷佛是听到什么号角,成千上万的椰子树集结到一起,形成集团方阵,她们高举着无数的翅膀,发出排山倒海的呼啸声,彷佛要御风而行的鹏鸟,气势磅礴恢弘。有的村庄完全被椰林覆盖,似乎椰子才是真正的居民,人反倒是番客。与世无争的人家,栖居在椰荫庇护之下,喝的是洁净的椰子水,呼吸的是椰子叶滤过的空气,也不知是哪辈子修来的福报。

  浮海过来的人,远远就能看到岸上的椰子树,像一枝枝手臂在天空里热烈地召唤。走进椰林深处,心有灵犀的人,还能够体会这种良木体里散发出来的善意。椰子树木质蓬松,看起来不像是特别坚硬的事物,但她的纤维具足韧劲。柔软的羽叶在狂风中左抱右甩,借力发力,彷佛一个功夫莫测的太极高手。从菲律宾海域席卷过来的台风,颠山倒海,如同咆哮的恶龙,椰子树以一场优美的舞姿,便可轻易化解。而就在她的近旁,刚强的木麻黄,极尽荣华的凤凰树,都已经是一片狼藉了。

  在海边的许多村子里,时常能看到居民把网兜斜挂在椰树间,像从海里捞上来的鱼,横七竖八地睡在其中,任鼾声和潮水一同起伏,完全处于醉氧的状态,不知今夕何年,是秦是汉。迷离的阳光在他们身上随意涂抹,描画出一张张魔幻的鬼脸。在这些鱼的身旁,不时有未成熟的椰子或是枯干的叶杆掉下来,在地上砰然砸出沉闷的响声。类似的情形在许多城市的街道,人群密集的校园,也十分常见。以椰子的重量,从那么高的空中自由落体,砸死个人应该不算什么难事,奇怪的是她每次总是挑准没人的地方,或是没人的间隙。千百年来,就没有听说过,有椰子掉下来砸死人的事情。以如此大的统计基数,这种现象已经不能用侥幸来加以解释。草木无情这类词语,显然不适合用在椰子树上。颐养天年的椰树,可以活到八十乃至百岁,与人寿相当;椰子椭圆形的个头及其重量,也跟人头不相上下。摘一个椰子,刨去富有弹性的棕皮之后,褐色椰壳便赫然露出一张人脸来,有鼻子有眼,充满疑惑地看着你,这未免让人惊讶。一种草木的果实,怎么会藏着据称是万物之灵的脸孔,难道仅仅是一种巧合吗?看来,冥冥之中,还有很多人没有参透的玄机,我们引以为豪的智力,尚不足于照破这世界的暗昧。

  人在江湖,身不由己,何况一种植物。椰子的命运随因缘展开,但品质不会随意改变。和我的家族一样,椰子树家族不是岛上的原始住民。大约在两千年或更早以前,有一颗,或者几颗成熟的椰子,在风暴中落入赤道附近澎湃的波涛,随着洋流浪迹四海,辗转多途,最后借着一次涨潮的力量,落户于海南岛的岸边,衍生成庞大的绿色家族。1127年,金人的金戈铁马踏破了开封古城,我的祖先、三品文官肇周和弟弟肇文,如同从一棵树上掉了下来的椰子,一路向南漂流,最终停靠于月色微茫的八门湾,并在树丛里升起了袅袅炊烟。数以千年的岁月里,海南岛以它的海阔天空和阳光灿烂,收容了被刀兵、瘟疫、灾荒驱赶的人,被强权暴政贬谪、流放的人,被命运追逐走投无路、无家可归的人,成为他们安身立命的家园,并以椰子高高撑起庇护之伞,用清凉之水为他们洗涤尘埃,滋润他们饱受屈辱的焦灼心肠。

  时下,大家都很关切环境污染,其实,生命品质本身的污染,才是最大的忧患。人心如同椰子,都是水做的,不美好的情况通常有两种:一是水质变脏了,彼此之间不能开怀畅饮;二是水源枯竭了,心地板结成了冷硬的铁石,不能相互润养,甚至还磋磨出凶器来。作为椰荫下长大的孩子,我乐意和伙伴们一起,在阳光下做些亮堂的事情。虽说海阔天空,人应该厚德载物,善待命运带到身边的每一个生灵,不要搞得水清无鱼。但是,跟那些有着椰型人格、怀里涌动着一泓清泉的人在一起,感觉人生还是要美好一些。

  海南岛,阳光与风雨之间,我的家族已经繁衍了二十九代,子孙近二十万人,遍及全岛并流布世界各地。于我而言,所谓世界,其实就是海南岛的延伸;而椰子怀里所窖藏的,则是土地与天空、阳光与水之间最最古老的往事、最最玄妙的密续。按照藏传佛教的说法,接受伏藏和密传的人,应当奉上相应的供养,以获得相应的加持,让自己在俯仰之间一片空明,不夹杂丝毫的芥蒂。在这方面,我等还有太多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完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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