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亚洲：在千岛湖经历“穿越”

　　好客的千岛湖主人当夜安排我们住宿龙川湾景区，住宿酒店名为“七零公社”。主人当然不会想到，他的这一好客会使我的情感经受“穿越”之寒暑。时空交错之际，几乎潸然泪下。

　　我直接穿越到了四十年前，与我的青涩年龄迎面相逢。一位清瘦的青年诚挚地对我背诵一段毛主席语录，然后向我敬礼，脸容单纯而明亮。我不由掩面而泣。

　　在酒店的房间里面，倒没有异样之感。温馨的摆设，安静的阳台，使人惬意。往南面看，千岛湖掰下自己的一角放在阳台外面，连同一些有鸟儿的树，有蝴蝶的花草。

　　清风拂过湖面，水波几乎不动，只有那些最轻薄的花瓣以及蝴蝶的翅膀，略有抖颤。住在这样的地方，再躁动的思绪也会逐渐宁静，变得恬淡，成为水里的游鱼或者闲云。

　　然而我说的是客房的外面，外面气氛截然不同。你只要一走出房间，就会被四十年前的革命气氛紧紧裹住，顿时透不过气。酒店大门外挂有黑字门牌：“中国人民解放军南京军区浙江生产建设兵团第十三团第二十四连”。我住宿的那栋客房楼的墙上，标着的是“第二排驻地”。酒店大堂的年轻服务员一律穿着当年的军装，红领章红帽徽，向你微笑致敬。你仿佛从镜子里看到了自己。

　　总台的背景墙上是一幅金色的语录，摘自当今总书记的一篇文章《我是黄土地的儿子》：“一九六九年一月，我来到陕西延川县文安驿镇的梁家河插队落户。十五岁来到黄土地时，我迷惘、彷徨；二十二岁离开黄土地时，我已经有着坚定的人生目标，充满自信。作为一个人民公仆，陕北高原是我的根，因为这里培养出了我不变的信念：要为人民做实事！”

　　另一面墙上，则是几十幅放得大大的人头照，都是政治局委员以及部长级的“知青”，让人想到天下杠杆如今是由“知青”掌着的。大会堂里，满墙的“革命样板戏”海报，舞台两侧有对联，上联是“站在家门口”，下联是“放眼全世界”，只不过上下联的左右位置放颠倒了，先看见全世界，才发现自己站在家门口。原因应该是简单的，那些布置氛围的年轻人的血管里没有经历过当年的雷电。

　　而我的血管里，却早已噼噼啪啪轰响不息了。尤其是在陈列馆里看见了当年的锄耙类劳动工具、字迹娟秀的知青日记本、二胡与竹笛、国光牌重音口琴，还有那本印有毛主席语录的知青结婚证。这一看，泪水就湿润了眼眶。我当年虽然不是在这个十三团“服役”，却也是一名浙江生产建设兵团战士，那些年也曾吹奏一支国光牌重音口琴度着山野的黄昏和黎明，当然，吹奏的是革命旋律，而山野的清新空气里也时刻涌流过革命大批判的硝烟。那些年，我们时时洗刷着自己的灵魂，唯恐用劲不狠。这里，十三团的战友们当然用的是千岛湖的水，我用的则是安吉天子岗水库的水。那时候的水没有丝毫的污染，破牙缸一舀就是一杯矿泉水，大木盆一兜就是一罐桶装水。

　　我说这些，丝毫没有贬低当前的意思。毕竟现在的生活舒适多了，不再穿屁股后头带两块大补丁的裤子了，兜里有几个钱了甚至有一张卡了。比如眼下这个“七零公社”，就是按四星标准装修的，外面标着“第二排驻地”里面却是豪华沙发床，有硕大的浴缸与电视。那个灯光灿烂的餐厅也是这样，外面朴素地写着“兵团食堂”“连部餐厅”，里面的酒柜则毫不含糊地排列着二千二百八十元的茅台、一千二百八十元的五粮液、六百九十八元的剑南春、二百三十八元的窖酿张裕解百纳……挂羊头卖龙肉。我问了里面笑容可掬的“解放军”姑娘，有没有便宜一点的，那姑娘说有啊，本地产“荞麦烧”，二两一瓶，要价仅八元。这就让我感动了，毕竟与“连部食堂”有了一点名实相符的意思。我回想当年，这种“荞麦烧”连长或者指导员可能也是会咬牙购买的，比如连队相逢“评上五好连队”这类值得庆祝的大事之时。但仔细想想，要价还是高了，八元才够买二两，二两抵个啥？连队百把弟兄还不打破头？

　　总之，在这个“七零公社”走来走去我一直心情亢奋，霎然间年轻了四十岁，能不热血沸腾？四十年过去，弹指一挥间。我想起了我的戴领章帽徽的连长与指导员，想起了营长与教导员，以及我调到三师师部之后的那些师首长，那些司政后的各部首长，他们随着四十年的岁月都去哪儿了？还是吹着口哨带着我们跑步的那个劲么？还是挥着拳头引领我们向“资产阶级不良倾向”开火的那种热情么？还是跑进我寝室轻声说“小黄啊，最近有什么活思想”的那种政治关心么？

　　那时候兜里没有卡，兜里有一种比卡厚重得多的东西，那东西叫《毛主席语录》。

　　感谢“七零公社”突然带给我的这种“穿越”之感，能让我在一个繁花盛开的季节，每次走出房门就血液燃烧，每回进入房间便思绪安宁。让我有一个突然而至的机会好好思索四十年前后的两个世界，思索水的纯净与污染，思索生活的简陋与富足，思索卡与语录的区别，思索坑坑洼洼的历史与坎坎坷坷的未来。

　　回头看看历史其实是很需要的，我们不必听有人的说辞只须“向前看”，为什么不能往后看？向后看才知道自己的来路。尤其是中国人的历史，太丰厚了，甚至太滑稽可笑了，那就更须好好思索与好好总结。连唐代那位皇帝都说过“以铜为镜，可以正衣冠；以古为镜，可以知兴替；以人为镜，可以明得失”那样的哲语，我们为什么就不能多谈谈历史？

　　看出窗外，千岛湖的镜面可能比铜镜还清晰。

　　千岛湖本来就是一个思索之地。一千座山头一夜之间变成了一千座岛屿，本来就是一个沧桑演变的范例。所以在龙川湾这个地方，千岛湖的管理层小心翼翼扶起了“第十三团第二十四连”的历史，把旧营房、老食堂与“四星级”有机结合，给当今旅客有一个回想当年的机会，让他们在“穿越”中审视一把自己的人生与他人的人生，绝对有创意。

　　起码在我看来是这样，我的几度沸腾的热血与我的满眼眶的泪水都可以佐证，在我阳台外飞舞不停的蝴蝶以及那只掠过水面的鸥鸟也可以佐证，它们经常看见我傻呆呆的样子。

　　至于“穿越”之后，得出什么样的结论，那就是个人脑海里的事了。我也不知道我那两滴泪水的酸碱比例如何，我只知道在自己很长的历史里，挥动的是人家的语录而不是自己的卡，有许多庄严而滑稽的事情。我心里的山峰变成了岛屿，我是一只好风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