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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嘉龙:舞蹈的灵魂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7月30日09:44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嘉龙

  每当眼看着电视上一片片林海草场的美丽被山火瞬间吞没,我这个老森警便会有万箭穿心之感。大兴安岭、云南保山、山东崂山……今年的山火特别多,火势特别猛,过火面积特别大,许多名字可能因此无法再如雷贯耳了。在焦土和浓烟间,有森警官兵们舍生忘死、艰苦卓绝的扑火身影。看到他们,总让我想起我当森警的经历和森警战友。三四十年过去了,他们现在还好吗?

  1976年底我参加森警部队,被分配到大兴安岭北麓的得耳布尔森警中队。除了我们4个新兵之外,大多是1971年入伍的老兵,当然还有几位比他们更老的老兵——有抗战的老八路、解放战争的解放军和抗美援朝的志愿军。因为1971年入伍的森警和我们年龄上比较接近,也因为他们多数人和我们一样当着普通警士的原因,大家很快就熟稔起来。他们人人嘴上都响亮地把“新兵”这个词朝我们呼来唤去,因为他们在当了6年的“新兵”之后,终于有了比他们兵龄短、资历浅的人来垫底了。当他们呼我们“新兵”的时候,他们从心底里洋溢到眼角眉梢的自豪与骄傲是一望而知的。

  那时候的森警是职业制,是隶属于林业企业的一支以护林防火、维护林区社会治安、防奸反特为主要任务的森林警察部队。与现在义务兵发津贴不同,当时当上森警第一天就挣工资,穿上绿下蓝四个兜的警察服,一人一匹马,一人一杆枪。那时候,部队好几年才招一次兵,所以,1971年当森警的,干了五六年,还是被更老的森警们唤作“新兵”。那个时候大家几乎没有等级观念,老兵也好,新兵也罢,喊在嘴上而已。衣食住行,都是打成一片,不分彼此。着装上,个头差不多的可以混着穿,有的老兵下山相对象,就把新兵的衣服要过来,用装满开水的搪瓷缸子当熨斗,把警服熨的板板正正后再穿到身上。在吃上,那时是吃“大伙”,一个锅里搅勺子,月底统一算账,平均摊钱。在住上,我们的外站是一间屋子两铺炕,褥子边上顺着枪,枕头下面压着钱,谁也不防备谁,到了晚上,咬牙放屁打呼噜说梦话,随便得很,谁也不忌讳谁。在行上,刚才说了,那是一人一匹马,快的慢一点,慢的快一点,一溜烟儿地跑。

  “新兵!”叫刘贵海的老兵冲我叫,“把你的‘青杆子’牵过来,我帮你遛遛!”我刚到外站,就分给我一匹叫“青杆子”的马。所谓“杆子马”,是牧马人骑着的拿着套马杆用来圈马套马的马,个头高、跑得快,是马中之上乘。我这个连马鼻子都没摸过的新兵要想驾驭“青杆子”,弄不好会让“青杆子”驾驭我了。但我刚到外站的头几天里,老兵们一直就都像刘贵海一样,主动教我骑马。

  春季防火期到了,三人一组去长巡。老兵刘山祥对我说:“新兵,我们两个老兵一前一后走,你夹中间。”在中间走是最为安全的,山祥是为了我。

  夏季开始打马草了。外站没有平坦的草场,要爬到山坡上往下一路打。天气炎热,蚊虫很是疯狂,一边防范叮咬,一边要抡着一米多长的蒙古大扇刀。这种打草既要体力也要技术,每次打完草不管多累,都得用铁砧子把刀砸一遍,砸刀更需要一点技术含量。小队长刘立建总会说:“新兵岁数小体力跟不上,老兵都得帮着点。”1977年那个夏天,打了40多天草,每一次都有老兵接我的趟子,每一次砸刀,都被老兵们抢过去替我砸了,40多天要砸80多次刀啊!

  “战友战友亲如兄弟”,这首歌总会在第一时间把我切入到初当森警时,把那时候的老战友们一一拽回来,那么清晰。

  世事沧桑,这些年来我忽而华北,忽而西北,忽而西南,而老战友们在转业后各奔他乡,相见不易,相聚难啊!

  可有时相聚真还要相信情缘。那回我探亲到老家的第二天中午,手机就响了,是我同批战友胡忠打来的,他在电话里叫喊着:“我是胡忠,你在哪儿呢?”

  我说:“你是属曹操的,我正想你呢,你在牙克石吗?”

  “在呀,我不在牙克石能去哪儿?”

  “那我就在你身边!”

  “瞎说!”对方不信,“真的?假的?”

  我说:“你说个地方,我一会儿就能到。”

  电话那头停顿了一下,里面有嘈杂的声音。胡忠又喊我的名字:“喂,你才真是属曹操的,现在就过来吧!”他说了一个地方。

  牙克石地方小,打车没几分钟就到了城南一道街的一个大烟囱下,远远的就见胡忠和很像刘立建的人在路边等着。

  当确认是刘立建后,我已把他的手拽到了怀里:“立建,你也在?”

  胡忠笑了:“还有更多的人在呢。”

  走进一家低矮的平房,一进院子,门里立刻拥出半打老头儿来,那些笑相当统一,不用他们开口我就认出来了,都是我班长辈的老战友。

  立建说:“是建军的孩子要结婚,老战友们山南海北的凑到一块儿了,刚端起酒杯就念叨起你,没想到你还真不扛念叨。”

  敖文还是那样壮实,还是那样的大嗓门,只是头发都已经白了。他伸手在我肩上擂了一拳,说:“嘿,新兵!”

  一声“新兵”,把我叫回到了30多年前。他们一个个我都认得出,可是个个都已经苍老了,英姿勃发的青春已经不在。

  他们团团围住我。马福田说,当年的新兵也老了。刘立建说,是啊,也这么多白头发了。肖喜民说,怎么背也驼了。黑黑瘦瘦的刘建军话还是那么少,我看他嘿嘿地笑着,黑洞洞的嘴里门牙已集体离队。

  说了半天的话,我还没有走进屋子,被他们围在了七嘴八舌的问候与慨叹中,围在了多年不见一朝相逢的惊喜中,围在了那种浓得化不开的战友情谊的纯粹中。相逢的快乐,快乐的灵魂,灵魂的舞蹈。

  与老战友们相逢相聚是我多少年的期盼,但我知道,人间的相逢原本是可遇不可求的。可是怎么也没想到,在我回乡的第二天就能如愿以偿,而且是这么多战友的相聚,而且在这样一个喜庆的时候。

  大家团团围坐在建军家简易的饭桌前,嬉笑着、回忆着、吵嚷着,把小杯换成了大杯,把半杯倒成了满杯,把往事搅拌在了菜肴里,把情谊溶入了酒水中。老战友们相逢的愉悦就在这个小小的老旧的平房里氤氲开来……

  那是一个阳光照耀人心的午后。

  那是一个酒不醉人人自醉的午后。

  如果说这一次与班长辈的老战友们相聚是一次期待中的相逢,而发生在3天之后的邂逅,不能不说是一场意外惊喜了。在我专程拜访了尚留在得耳布尔的3位老战友之后,在莫尔道嘎与4位1980年入伍的“新兵”相遇,却是我做梦都不可能梦到的情节。

  八一建军节这一天,我沿着奇莫线——一条撒满老森警足迹的一座山、一湾河、一条路——故地重游了一天。这是我与老林子的重逢啊,山峦更绿了,林子更密了,激流河水更清澈了。夜幕降临,森警大队的教导员陪我转一转林业局的文化广场。镇子里人口并不多,白天看不见多少人,到了晚上,广场上却满是人群。各种造型的雕塑在灯光下不乏灵动,音乐喷泉浪花飞天,周边的建筑霓虹闪烁,人群歌声嘹亮,秧歌彩绸飘扬。我对教导员说:“我1976年在这里参加新兵训练,那时的莫尔道嘎和今天的莫尔道嘎是两个世界两个天地了。”我没听清教导员说了什么,但我突然听到有人在我耳边叫“王干事”。我并没有在意,甚至连头都没有偏一下,这人又叫了一遍,还过来拉了我袖子。我停下脚步,对面这几个人,好像并不认识。那个拉我袖子的高个子问:“你是王干事吗?”“啊,啊,你们是?”我有些蒙。“王干事”,是我30岁之前的一段职务称谓,说实话,对“王干事”这个称谓已经很久没有听到了。高个子对着他的另外3个同伴说:“没错,就是王干事!”这时,我突然意识到,一定是遇到老战友了,知道我这个称谓的至少也是1985年以前的森警兵。

  我打量着他们:“这么说咱们一定是老战友了?”

  另一位体态有些发福的中年人说:“还真是王干事,我们哥儿几个跟着你有一段了,在广场边上就看见了,可这么多年不见,一下子有些不敢认。”另一位稍瘦小的说:“你还记得当年在满归伊克萨玛往山下抬病号的事吗?”

  “那怎么不记得,记得!”我的记忆一下子活蹦乱跳起来,摁都摁不住。

  那是不可能忘记的一次经历。1980年的春防期里,机关安排我到满归森警大队伊克萨玛中队蹲点。去了没几天,有一个叫张振国的新兵突然发烧,中队仅有的一点感冒药都给了他,可全然无效。大家就到激流河的阴坡边上找来冰块给他冷敷,仍不见好转,而人越发烧得糊涂了。中队领导决定把他抬下山送到满归镇里去治疗。

  伊克萨玛到满归镇连便道都没有,既要翻高山穿密林又要过大河蹚急流,40多公里,一个中队干部和13名战士深一脚浅一脚,轮换着抬担架,轮换着砍树开路,人人都汗流浃背,人人的肩膀都压出了“小馒头”,鞋子里灌满了泥水,衣服刮出了口子,手脸划出了血。从早晨6点出发,一直到大队部的车在山边路口接上我们,整整走了11个小时。11个小时后,张振国终于转危为安。

  那11个小时走过来,围着担架发生的故事以及故事里的你搀我扶,竟在山下一别就到了今天。当时有人提议,咱这些人今后走到哪儿,都得常联系,到老了聚到一块再回忆回忆,肯定有意思。话是这样说了,可我却再未相见,后来辗转听到一些人说那些抬担架的战士们经常讲那件事,而且也都讲到了“王干事”。

  音容记得与否无所谓,只要记得那次抬担架的经历,我们就是至亲的战友。他们没有计较我对他们的生疏,一听到我说记得,立刻把手握过来,有劲儿,亲热!我提议第二天早晨一起到森警大队聚餐,找找回家的感觉。教导员热情周到,一大早,炒菜炖菜馒头饺子啤酒就摆满了桌子。4位1980年的“新兵”中,武国良、徐占鹏在莫尔道嘎当地工作,他俩是老森警的后代,说起他们父亲的名字,竟都是老一代的创业者;另外两个叫倪志平和解天军,在呼和浩特发展,事业很有成就。浊酒一壶喜相逢,当年艰险事,都付回忆中。按说早晨是不应该喝酒的,大家却都主动端起了酒杯,为30多年后意外的相逢干杯,为八一建军节的相逢干杯,为我们争分夺秒共赴艰险抢救了战友的生命干杯。

  “相逢不必忙归去”。尽管我在北京出发前就预订了返程票,可我还是把票退掉了,把行程推迟了。有战友问,什么时候回呢?我笑笑说,古人不都说了吗,“相逢何必问归期”。那几天里我总是在想,我看重老战友们的重逢,在意的不仅仅是老熟人的相见,表达的不仅仅是青春不再的唏嘘,更不是富贵与贫贱的比对,而是情与情的相遇、心与心的相聚,是对那个岁月里官兵真情纯情挚情的缅怀与思念,是对当下部队上下需要纯洁的关系的期盼,而这些,肯定是实现强军梦的关键。

  我会怀念这一次牙克石林区之旅的,因为那是透进生命的一段快乐,是灵魂快乐的舞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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