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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钢林:黑桦树上的手机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7月30日09:36 来源:中国作家网 李钢林

  “80后”、“90后”的兵究竟什么样?现在是该讲关于他们的故事了。

  1

  几年前,我去了北方的一个边防团。在那里居然看不懂了:“80后”、“90后”的兵怎么是这么“玩”手机呢?团部对门有一家小卖部,我一进门就看见柜台上放着一个大号的透明塑料袋,里面足有四五十部手机,还“滴滴”出声。一会儿,我身后进来两个战士,掏出手机往塑料袋里一扔扭身就走了;眨眼间,又来了两个战士,匆匆掏出手机往塑料袋里一扔,扭身又走了;又过了一会儿,又进来两个战士……如同灌水一般,塑料袋立马鼓起来了,估计可装备一个连吧。

  “生意好啊!”我说。老板娘笑而不答。“你这里收手机啊?”“工作组来了!”老板娘扔了一句,“孩子们送手机来了,那就是工作组来了;孩子们把手机拿回去了,那就是工作组走了。三五天的事,免费寄存。”

  店里也卖旧手机。靠柜台的地上有一个装苹果的大纸箱子,里面装满了破旧的手机,哪一代的什么型号的都有,脏兮兮的。“破手机也有人买?”“有。便宜,几块钱、十几块钱一个。”老板娘说。“能用吗?”“谁知道呢。”“这么破的手机买它干吗?”老板娘不语。 我刚抬手,想看看大塑料袋里面的手机,后面又进来人了,老板娘猛的上前一把,抓起塑料袋就放到柜台底下去了。

  我回头一看,是纳参谋陪着两个军官进来了。小卖部里顿时安静了,老板娘若无其事地忙她的事情。纳参谋我认识,他买了一打牛皮纸信封,就出去了。

  在黑龙江边境上的一个边防团,团部就驻在一个偏僻的小镇子的边边上。周围没有住家。团部大门对面就这么一家小卖部,低矮的房子,前屋卖货,后屋住人,老板跑货,老板娘看摊,有一个六七岁的小男孩。这恐怕是团里官兵惟一可直接接触外人的通道吧。

  而今再偏远的角落也是信息时代。小卖部门口立着两个“冰冰”代言的手机广告牌,很夸张、迷人的样子:两个“冰冰”手里各举着一个白色塑料板的大牌子,一个写着“高价收购旧手机”;另一个写着“低价出售新手机”,横幅:“免费送货上门,不过夜,手机:……”小卖部里还卖各种手机卡、充值卡、上网卡及手机配件等,当然,也卖鸡爪子、花生米等方便食品和日杂之类的东西。屋里还摆着两台老式的台式电脑,老板娘自豪地跟我说:“别小瞧我的杂货店,这里连着大世界,想什么有什么,要什么有什么,网速贼快,您买卡不?”

  工作组检查的内容之一是要把战士的手机集中到连部统一保管,连队的战士是不让用手机的,于是,战士们就把手机都交了;于是,工作组完成了任务就乐呵呵地走了;于是,战士们又去小卖部,乐呵呵地把手机都拿回去了——这是老板娘说的。我怎么就看不懂呢?他们怎么这样“玩”手机呢?一部手机,三家一起玩,最后,工作组、战士们、老板娘都乐呵呵的。

  工作组走了,我听说,团里决定让纳参谋去边防三连任连长。当时我见到纳参谋,他心情很好,正准备去赴任。纳是满族姓氏,他是满族,“80后”的大学本科生,一入伍就是中尉副连。他没当过战士,只在连队代理过半年排长。我的感觉:他比较单纯,比较听话,心气还挺高。他结婚两年多了,媳妇在沈阳工作,有一个1岁多的儿子。几天后,我就走了。记得,那是2009年的秋天。

  2

  第二年夏天,我又去了那个边防团。团长说,他们团就属三连那地方最美,在黑龙江的上游,有山有水,空气好,让我去看看。纳连长我也认识。正好团里要给三连送过冬物资,有车去,第二天一早出发。出发前的头天下午,我去小卖部买点东西。“又来了。”老板娘还认识我。“来看看。”“多待几天呗。”“不了,明天去三连。”“去三连干啥?那地方没手机信号!”“没有信号就能死啊?”我开玩笑。老板娘愣了一下,瞪了我一眼,义正辞言地说:“能疯!纳参谋去了就疯了,不信你去问他。”

  纳连长确实有变化,晒黑了,性格也开朗了,说话声音也大了。原来还是一个学生样,现在是一连之长了——连队独立驻防,连长就是“皇上”。他陪我转,看操场、训练设施、菜地、大棚、猪圈等。我不时地掏出手机看看,没信号,一格都没有。最后到了连部,还是没信号。连长主动给我打开保险柜:里面整齐地码着一堆牛皮纸信封,都封着。我拿了一个捏了一下,里面是手机,信封上写着人名和所属班排。“连里统一管理手机,工作组来了要检查。这里没信号,要手机也没用。”连长挺诚恳的样子。“附近没有信号站吗?”“三连的位置太偏了,电信部门觉得投资太大,就这么一个连队,不值。”“最近的居民点离这里有多远?”“30公里左右,那里有,但信号也不好。”“那跟外面怎么联系?”“有军线,也可以打地方线,有线。”我发现连长办公桌上的一堆杂志里有一个iPad:“这里能上网?”我问。“回团里开会时下载点什么看看。”iPad上还插着卡——这里没信号插卡干什么?

  他什么也没说,我什么也没问。

  3

  纳连长刚到职的时候,确实疯过。我在三连得到多方面的证实。

  故事是这样的:他刚到连队第三天,就跟六班王班长干了一仗。他要收手机,由连里集中保管,王班长不交。“90后”的新兵不敢说,王班长是士官,是全连最老的“80后”的兵,他不交,大家都拖着,于是,连长就把王班长从后山上叫下来了。“又没信号,你要手机干吗?”连长说。“又没信号,你收手机干吗?”“没有手机你能死啊?”“不收手机你能死啊!”于是,两人就僵住了。

  指导员在场,就做王班长的工作,他是三连的老人,说,上面来了要检查,保险柜里见不到手机,连里干部不好办,大家给个面子。于是,这才缓和下来,王班长答应交。一天后,全连的手机都用牛皮纸信封封好,放到连部保险柜里了。第二天,纳连长又把王班长叫来说:“你以为我不懂啊?糊弄工作组呢!我看见老板骑摩托来了。把你的N95交出来!”最后。王班长交了,全连都交了。从此,不管连长说什么,所有的兵只摇头或点头,不应答。

  后来,纳连长受到团里表扬。后来,连长当着全连表扬王班长起了带头作用,王班长指着连长的鼻子,咬牙切齿地撂了一句话:“有你哭的时候。”

  连部后面有座山,相对高程有六七十米。楼后一个陡坡直通山顶,坡度约有40度,道路水泥被覆,七八十米的距离,爬起来很较劲。山顶上有一块10多米见方的平地,有一个永备掩体,可住人,这是一个哨所,王班长带着他的班就住在这里。我上了山顶才看清,向北是一个几乎垂直的立崖,居高临下,放眼北望,是俄罗斯辽阔的森林,黑龙江清清的江水就在脚下。黑龙江肯定是打定主意要去大海的,冲向密林,直奔东方,把密林一分为二。向南一侧是山地,林木茂密,山林顺山形延伸,连绵不断,走的很远很远。山形是一波一波的,像波浪似的涌向远方,那是绿色的海和掀起的浪头。

  我去的时候是夏末,大地绿到天边,抹着星星点点的黄。果不其然,1个月后,纳连长哭了,哇哇地哭。他整夜整夜地不睡觉,抱着连里的电话跟他媳妇通话。楼里听得见,全连都知道了:他媳妇要跟他离婚。纳连长急得直哭。他媳妇抱怨他,下连就没消息了,连个短信都没有,手机打不通,短信发不过去。孩子病了,上幼儿园的事,商量一下都不成,找他这么一个老公干什么?离婚,马上离!

  连长要面子,不愿总在楼里打电话,于是就天天上山去找信号。他整天得暇就上后山,在后山哨所周围的山头上转,他举着手机到处晃悠,还爬树,怪吓人的。王班长一看就明白——连长是在找手机信号呢,到底是学通信的,知道到高处去找信号。王班长看到连长急疯了,别提多解气了:活该!叫他当初收手机——崇山峻岭,密林重重,找信号去吧。

  三连那地方,10月就下雪了。那天,后山上的雪特大,没膝。夜里12点多了,黢黑一片。王班长起夜,发现林子里有亮光在晃动,像鬼火,就喊:“谁呀?”没应答。王班长提着枪,踏着雪过去一看,是连长,他手里拿着个手机直晃悠。王班长上去一把抓住他说,“大半夜,这么大的雪,你一个人在山顶上乱跑什么,万一摔下悬崖,我还没法收尸呢!”连长抱着王班长哇哇地哭:“你不知道啊,她要跟我离婚。”王班长说,“女人总是要闹一闹的,别当事儿。”连长哭得更厉害了,说:“你不知道啊,我那个媳妇是沈阳姑娘,生猛火爆,脾气大,现在的姑娘,你不拿个手机拽着,就跑了。这鬼地方,打个手机,发个短信,都没信号,哇哇。”王班长说:“老娘们都这样,闹一闹就过去了。”连长哭得更厉害了,直抽抽:“你不知道啊,她说她明天就去办离婚协议,后天就特快专递到团里,要我签字,哇哇。”

  “那就离呗!哪个兵的女朋友不是这样,当兵前说得好好的,入伍不出3个月,准散。有手机也拉不住。”王班长说。连长止住哭,正色道:“那我儿子怎么办?她要带走,我生一个儿子容易吗!我家是满族,三代单传了啊!”“活该!谁叫你收手机,你找信号去吧。”王班长还是把连长拽回山下连部去了。

  第二天一早,王班长从山上给连长去电话,说:“你上来吧,今天天气好,给媳妇通个手机!多带两块电池!天太冷。”连长屁颠屁颠地爬上去了,满头大汗。王班长正在清雪,连长也操起一把铁锹跟王班长一起清,俩人挖出一条深深的雪沟。雪沟快速地延伸着,一头扎进密林深处。

  4

  又是一个星期六。朗朗晴空。连长一早就跟我说连里有一个活动:全连冲坡比赛。我说周末你搞什么比赛嘛,他说这是三连的大事,每个周末都如此,不搞就要出事。早饭后,全连在后山下集合,连长宣布:按老规矩,以各排为单位冲坡,连的干部分散到各排,不分干部战士,一律按冲坡时间长短排序。人人振奋,个个疯狂。

  连长高举右臂,大喊一声:“冲啊!”人瞬间都贴到陡坡上去了,“呼呼”地往上蹿,像一群壁虎。十几分钟,全连都集中到山顶上了,然后,成一路纵队向林中进发,个个手里捏着手机。这是一条整理过的林间小路,队伍在密林中穿行。我多次在这条小路上走过,但不知这条小路通到哪里。山里秋来早,满地落叶,经过了一个鞍部,连长指着前方的一个小山头说,就在那个山头上,就那么一棵树上有信号。方圆两三公里的山头战士们都找遍了,都没信号,只有王班长一个人找到了,就只有那一棵树上有,就在左侧树杈两人高的位置上。王班长常年住在山上哨所里,找了好几年。 连长说,那棵树上的信号也是飘动的,像天上的云,流动的风;天气好就有信号,天气不好就没有;有时,信号突然就断了。要碰运气。

  那天应该没问题。登上山头了,战士们围着一棵树,兴高采烈。山头被清理过,有一块不大的空地,空地中央有一棵黑桦树,直径约20多厘米,很高大,独秀于林。黑桦树的树皮磨得很光滑,露出浅黄色的内皮——不知道有多少人,爬过多少次。黑桦树在一人高的地方分成两叉,分杈的空间约有20多度,勉强可以站进一个人。左侧的树杈粗壮,明显被整修过,在两人高的地方,有几个不同方向的小树杈,像弹弓架子。树冠上还缠了一些细细的金属线。树下放着一个两米多高的木制人字梯,用料粗大,很结实,稳稳当当的。

  全连到齐了。指导员对连长说:“开场吧。”连长说他不是冲坡第一名,应该由当天冲坡最快的人开场。于是大家起哄,让连长上。于是,连长就爬到梯子上去了,梯子上只能站一个人。他打开iPad,举过头,安放在头顶的树杈上,屏幕面朝下,开始呼叫“媳妇,”“媳妇”。全场安静,伴有风声。视屏上出现一个女人的头像照片,一个女人在喊:“老公,老公!”“哎!”下面的战士齐声应答,声音洪亮,震撼山谷,林海也在应答。传出一个女人的笑声,“咯咯的”;林海也笑,“咯咯的”。画面里出现了一个小男孩的照片,接着又是那个女人的声音,“叫爸爸,叫爸爸。”“爸爸!”一个稚嫩的声音。“哎!”全连齐声,声音在山谷里回荡不绝。“哇!”小男孩吓哭了,林海也哭了。

  全场在欢笑,连长笑得满脸开花。这是我听过的世界上最爽朗、最幸福的笑声,直冲蓝天,淹没群山。

  “行了,行了,老节目了。”连长下了梯子,对我说:“今天借您的光,信号好,没断。”然后,战士们按冲坡时间短长排序上去跟亲友们通话,或给女朋友、媳妇,或给家人、朋友、同学、战友等;或用自己的手机,或用连长的iPad。一个人站在梯子上对着树杈上的手机说话,众人在下面应答,起哄,不管什么事,不管多么私密的话题。

  这是我见过的最不私密的手机通话,完全是广播,还是互动:谁都可以插一杠子。战士们或坐或蹲,双手托着下巴,仰着脸,或笑或发呆,围着那棵高大的黑桦树。

  我跟连长坐在地上聊。他说,王班长带他找到黑桦树后,他就专门做了一个木梯放在树下,让大家都享用,要不趴在树上多危险啊。冬天大雪盖地,战士们上山瞎摸,摔下山怎么办。结果,全连皆大欢喜,从此,每个战士都不摇头或点头了,改应答了。每个周六或周日,他们都会组织冲坡,打手机,所以,全团5公里越野比赛,三连绝对第一,无一人掉队,无人可比。

  我问他:“‘80后’、‘90后’的兵究竟是什么样?”“就是有两个手机的兵,一个破的放连部、一个好的留给自己的兵。他藏哪儿,谁也想不到。”连长说。“‘80后’与‘90后’的兵有什么区别吗?”“我们‘80后’的,是生下来之后才学会玩手机的;他们‘90后’的在娘胎里就会,与生俱来,生出来的时候手里就‘拽’着一个手机——就这么点区别。”

  我突然觉得眼前的这帮兵竟然如此陌生。“80后”、“90后”或许不是一个兵的不同出生纪年,而是一个时代的标识,因为,他们出生的时候就有了网络手机电脑,于是,这帮兵就有了两个世界:一个是他周围的现实世界;另一个是手机电脑里的网络世界,那是一个无限大,从未有过的新世界。我突然感觉到:看得见的,他是连里的一个兵;看不见的,他还是无限大的网络里的一个终端。“80后”、“90后”的兵,是一个新时代的兵。

  一个战士走过来,说:“连长,嫂子喊你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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