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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凯:英雄墙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7月30日09:35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 凯

  对于我的奇遇,没有一个人愿意相信。这也正常。如果有人告诉我他刚刚在路口撞见张国荣或者梅艳芳还跟他们合了影,那我也会认为他是在逗我。他要坚称此事绝非杜撰,那么我会建议或直接扭送他去医院精神科做个让他心有余悸的检查。再说我。我飞的是国产第三代战斗机,考虑到保密规定,具体机型我就不透露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那是架银灰色、造型威猛、浑身散发着好闻的航空煤油味儿的大家伙。每次我跨进复杂又精密的座舱时,都更加相信科学。作为一个空军飞行员,我关于世界的认识很大程度上来自牛顿、伽利略、麦克斯韦和爱因斯坦,而非孔子或者托马斯·阿奎那,虽然他们同样都称得上是伟大的人物。

  “你咋不说你看见孙悟空扛着金箍棒带着一身毛从你旁边飞走了呢?”大队长指着我笑了半天。他的飞行技术棒极了,截至目前已安全飞行1650小时,6次空空导弹实弹打靶全部命中目标。就冲这一点,他笑话我,我也毫无脾气。教导员倒没笑,而是忧心忡忡地把我叫去谈心。他八成是怀疑我精神出现了问题,又不好直说,于是从办公室铁皮柜里拿出一套心理测试题让我做。那些题每一道都很可笑,比如“张三的儿子是我的儿子的父亲,那么我是——ABCD”,或者“飞行时遇有地空导弹来袭击,你的选择是——ABCD”,简直是对我智商的一种污辱。

  “分倒挺高。”教导员拿着试卷看了半天才说,“那你为什么会产生幻觉呢?”

  “那不是幻觉,我真的看见了呀。”我头一次感觉到让别人相信自己比让他主动拿出信用卡让我随便刷还难,“那架飞机离我顶多100米,里面的人我都看得清清楚楚。他戴着老式的白头盔,氧气面罩是绿色的。”我回忆了一下又说,“他还扭头看我来着,看了好几次。”

  “这不可能啊!”教导员扶扶眼镜,“歼-6飞机4年前就全部退役了。我要没记错的话,应该是2010年6月12号。空军已经没人再飞歼-6了,你怎么可能在天上看见一架歼-6呢?”

  “所以我才奇怪。”我说,“要是现役飞机,我干吗觉得奇怪?”

  “光凭你说没用。”教导员有点不耐烦,“我了解过了,你飞行的空域里没有其他飞机。要是有,雷达早就发现了。再说了,你既然看见,为啥不把它拍下来?”

  这下把我给问住了。我只得承认当时我完全惊呆了,压根儿没想去打开图像采集系统。等我反应过来,那架飞机已经消失不见,正像它出现时那样突然。那架歼-6的座舱下方喷有红色的“49011”编号,我甚至还清楚地记得机翼根部的黑色航炮管挡住了后两位数字。

  问题是没人相信我说的一切。歼-6飞机已于2010年全部退出现役。现在是日渐流逝的2014年。而此时的空中不可能有从前的飞机飞过。眼前的教导员用赫拉克利特的口吻同我说话,而我无法反驳,因为这个逻辑严谨的三段论听上去确实无懈可击。

  “看错就看错了嘛。”教导员见我愣在那儿,很得意地拍拍我的肩膀,“承认看错了又不丢人。”

  我明明看到了,为什么要说我没看到呢?我很不服气。可我要是继续嘴硬,教导员下一步很可能要向首长汇报,紧接着就会有一辆车开过来,把我送到最近的航空医学鉴定中心。我会浑身接满冰凉的电极,被那些穿白大褂的家伙们翻来倒去检查个底朝天。想想我都觉得头皮发麻。

  “出现这种幻觉的可能性也不是没有。”教导员说,“肯定是你头一次参加轮战,精神高度紧张造成的。”

  “我才没紧张!”我很不高兴地抬高了嗓门。不过我心里明白——只有我才这么明白——第一次到前沿机场参加轮战,每次拉一等时我都心跳如鼓。所以此刻,我宁愿承认我是看错了,也不会承认轮战确实让我压力倍增精神紧张。

  “要么就是你这几天看飞行资料看得太多,这也会有影响。我以前只要下上几局围棋,睡觉以后,黑黑白白的棋子还能在我眼前晃上好长时间。”教导员接着分析,“你这几天先别看那些东西了,好好休息。要不你这两天先不要飞了,观察一下再说。”

  “不不不,我没事。”我赶紧站起来,“教导员你说的对,我肯定是这几天看资料看多了,肯定是。”

  我很后悔自己把这事告诉了领导。我应该想到他们不可能相信我的。不相信还在其次,关键是全大队的人见了我都冲我不怀好意地笑。他们一定认为我是疯了。真郁闷。我向来表现优异,飞行学院同期学员里,我第一个放单飞。改装三代机以后我飞得还是很好,这点全团有目共睹。要是大家都说我执行空中巡逻任务时做白日梦,传到首长耳朵里可不是个小问题。我决定不再提这事,如果别人再问我,我就一口咬定是我故意逗他们的。

  转场到前沿机场将近半个月,很紧张很疲倦却也很兴奋很充实。只要让我飞,生活随时都充满意义。飞行的感觉无以言表但美好至极,类似跟一个美得让人自惭形秽的姑娘约会,然而这也只能表达我飞行感受的一部分。一小部分。很小的一部分。我女朋友总让我给她讲讲,但感觉这种东西像夏加尔的画一样很难说得清楚。最初她曾用乘坐民航的感觉让我参照,这太可笑了。我告诉她,开公交车和开法拉利的感觉都没法比,何况民航和战斗机。有一个晚上,我在电话里悄悄告诉她看到歼-6的事,她最初的反应跟所有人一样,笑了好一阵。可见我非常认真,她又对刚才的调侃表现出某种犹豫和歉意。

  “你说的是真的吗?”她沉默了片刻后问,“你确定你不是在开玩笑,而且神智清楚?”

  “废话!”我说,“我知道你身高1米62体重51公斤喜欢吃麻辣小龙虾穿38码的鞋!”

  她在电话里笑起来,笑完又说:“机身编号是49011,没错吧?”

  “绝对没错。”我说,“我能清楚地回忆起你丢过几个手机,每个手机是什么牌子,什么时候在哪儿丢掉的。”

  “嗯。好。”她说,“也许我能帮你找到点什么。”

  我不知道她说的究竟是什么。她跟我同为军人,不过她在北京某个不挂牌子的与飞机有关的研究机构工作。她了解很多我不了解的关于飞机的底细,而我了解很多她不了解的关于飞行的感觉。这种互补的关系无疑让我们更加情投意合。

  那几天教导员对我特别关照,没事就晃过来跟我聊几句。他不再提那架所有人都认为不可能存在的歼-6,只跟我扯别的。这种小儿科的把戏当然骗不了我。在我看来,他说的每句话都是在试探我是否一切正常。我必须要让他放心,他要不放心就可能会让我暂停飞行。于是我仍像从前一样笑嘻嘻地跟他逗乐。只要不轮我作战值班,我照常去跑步或者打球。几天下来,大家总算不再笑我了。看来时间已经充分稀释了那架莫名其妙的歼-6带给我的巨大震惊,脑海中那架曾经触手可及的老式战斗机越来越模糊,仿佛一张传真机用的感光纸,时间一久,上面的字迹就会淡得无法辨认。

  就在我自己都渐渐相信那架歼-6真的是幻觉时,它却又一次出现了。那天天气晴好,我和大队长双机起飞,前往海上执行防空识别区例行巡逻任务。进入预定空域后,我们按计划拉开了高度。看着大队长消失在下方的云层中,我的心又一次狂跳起来。我搞不清自己是怎么了,自从参加轮战以后,每次起飞我都会这样。大队长在时我还没那么紧张,可眼下,整个天际似乎只剩下孤零零的我自己,要是突然冒出一架对方的飞机,我不确定自己能不能把那些处置措施变成真正的行动。想到这儿,我浑身沁出一层汗,心率几乎要赶上发动机涡轮叶片的转速了。我想呼叫大队长,让他的声音给我一点安慰,但我怕他训我。迟疑间,我惊奇地发现左侧不远处又出现了那架见鬼的歼-6。

  49011。又是他。出现时仍然没有任何征兆。座舱显示器也没有任何变化。尽管还是很吃惊,但心跳却很快平静下来,我立刻打开了图像采集系统电门。这架双发单座战斗机个头不大,但速度很快,一直同我并驾齐驱。我冲那个穿着草绿色老式夏季飞行服的家伙摆摆手,他竟然也冲我摆摆手,手上戴着跟我一样的白色线手套。接着他又上下摆动了几下机翼,我明白,这是种表示友好的动作。这时我觉得自己一点也不慌张了,甚至还有几分愉快。我们保持相同的高度和速度并排飞了一会儿,直到我发现座舱显示器上出现的绿色光点。我知道对方的飞机出现了。与此同时,我注意到歼-6的飞行员伸手指指5点钟方向,显然,他在警告我右后侧有对方的飞机。

  很快,一架粗壮的F-15从云层里钻出来,迅速向我逼近。这是我第一次遇到状况。我希望大队长赶快出现,可他不知道在哪里。他肯定知道眼下的情况,可就是没出现。我紧紧握着操纵杆,拼命让自己保持冷静。但肾上腺素的分泌我控制不了,汗水顺着腋窝流下来,弄得我皮肤发痒。眼看着那架F-15离我越来越近,座舱里那个戴着深色头盔的小子反复冲我打着手势。显然,他是想让我改变航线。有一秒钟,我怀疑自己是否越界,但显示器上的数据说明,我在正常的航路上飞行。我也冲他摆手,告诉他应该离开的不是我而是他。这下好了。他继续逼近,再这么下去,用不了几秒钟,两架飞机的翼尖就会贴在一起。我决定不再理睬他,而是向左看去,歼-6的飞行员正冲我伸着大拇指。我冲他笑笑,笑完以后才想起来,隔着氧气面罩,他不可能看到我的表情。

  等我再向右转头,那架F-15已经和我拉开了距离。毫无疑问,他放弃了把我挤走的企图。很好。我们就那么并排飞了几分钟,最后他拉起机头,消失在我上方。看着显示器上的光点消失,我松了口气,再次去看那架歼-6时,却惊奇地看到了大队长。他正在座舱里冲我点头,看样子对我刚才的表现很满意。

  返航后,我们乘车去塔台休息室。我问大队长有没有看见那架歼-6。大队长刚表扬完我,一听这话又不高兴了。

  “就一架F-15,哪来的什么歼-6?”他瞪我一眼,“你小子又发什么神经?!”

  吃过午饭,我悄悄跑到飞参室,想去看看上午采集的图像。可画面上只有那架F-15。我反复看了两遍,并没找到那架亲切友好的歼-6。

  “我找到那架飞机的信息了。很奇怪,”女友在电话里神秘地告诉我,“它是1964年首批装备部队的,编号是49011。”

  “这有什么奇怪的?”

  “你听我说呀!”女友像是在给我读某篇材料里的片段,“这架飞机当年就失事了。你看这儿……歼-6飞机实用升限仅1.79万米,而U-2高空侦察机飞行高度一般都在2万米以上。1964年7月17日19时,空×团中队长赵充国驾驶49011号歼-6飞机对窜犯大陆的U-2采用动力跃升的战法进行攻击——动力跃升你知道什么意思吧?”

  “你确定问一个空军飞行员这种问题合适吗?”我有点不快,“不就是用速度和惯性提高飞机升限吗?不过就算这样,也不可能够得着U-2。”

  “是呀,你瞧……”她继续说,“怀疑飞机在跃升过程中超过设计限度,双发停车,飞机失速后进入螺旋,无法改出,后从雷达上消失。经查,确定为坠海失事,飞行员失踪。”

  “你的意思是飞机最后也没找到?”我愣了一会儿问。我没问飞行员的下落。我当然知道,飞机进入无法改出的螺旋状态后,会以越来越快的速度旋转并坠落,连跳伞也不大可能。

  “应该是这样。”她说,“这是我能找到的全部资料了。”

  挂了电话,我去了网络中心,想在互联网上查查,可什么也找不到。这时候教导员来找我,他让我晚上抽时间跟大家交流一下今天执行任务时的体会。这让我很头疼。我压根儿不知道谈什么。我不能提那架50年前就已经失事却在今天早上跟我一起飞了好一会儿的歼-6。还有那个名叫赵充国的中队长。如果他当时开的是我的飞机,那么事情一定不会这样了。正如今天早上在防空识别区遭遇那架F-15,我最初的紧张来自于对突发状况的陌生感,而非对飞机缺乏自信。退一万步说,即使是空中交战,我相信自己不会输于任何人。然而生活的法则在于它不容假设,我的想象无法改变赵充国和他的49011号飞机最后的结局。他当时跟我一样年轻,如果还活着,应该有70多岁了。他肯定整天在家哄孙子,早早起来跟老伴去买菜,或者打打太极拳什么的。这种想象忽然令我有些伤感。任何一个飞行员对于牺牲的战友——哪怕从未谋面——都会抱有一种旁人无法理解的感情。在很多时候,那些牺牲的飞行员会让我不由自主地想到自己。

  不过晚饭后,我还是按照教导员的要求跟大家聊了会儿今天执行任务的情况。我没提那架神秘的歼-6,也没告诉他们,在今天的巡逻中,歼-6的飞行员——要是没错的话,他应该就是赵充国——似乎一直在向我表示鼓励。一旦跳过了这些,我的讲述未免过于枯燥,可教导员还是表扬了我。

  “讲的非常好。我就说你是最优秀的,心理素质绝对过硬。”在路边的香樟树下,教导员说,“你老实给我说,上次那架歼-6是不是你在开玩笑?”

  我笑笑。他一定认为这是种默认,于是冲我胸口捶了一拳,笑着走开了。

  轮战的几个月里,我升空执行了很多次任务,我渐渐熟悉了那种充满压力也令人兴奋的气氛,不再对突然出现的飞机感到紧张,甚至还有种隐隐的期待。当想到对方也是和我一样的年轻人,也会同我一样紧张时,心跳就容易变得平稳。我变得越来越像个老手,懂得如何在生活于地面的人们无法窥测的高空,冷静、优雅又很有分寸地驱离对方的飞机。

  然而我却再也没见过那架每次都不期而至又不辞而别的歼-6。这让我略感失落。这个别人无法相信自己也无法解释的事实总在我脑海中萦绕,令我无法释怀。我很希望再见到他,以便使这个独属于我的秘密更加饱满充盈,因为这种回忆会让我想到机场的朝阳,明亮而又温暖。要是我能和那个名叫赵充国的中队长聊聊就好了。他驾驶着首批装备部队的歼-6执行作战任务,一定是个非常优秀的空军飞行员。我们一定会惺惺相惜,相见恨晚。没准他跟我还是一个航校毕业的呢,即使我们相隔半个世纪。我想我们会有很多话题,他的故乡,他的理想,当然少不了他们那个年代含蓄而纯真的爱情。正像女友说的那样,只要一想起有一个跟自己一样年轻的姑娘在等着自己的爱人,就会感到难过。我说是的,他那么年轻,直到我和你老去的那一天,他还依然年轻。

  轮战结束前的最后一次警巡任务即将结束,在那个霞光四射的傍晚,云朵像火焰一样在空中燃烧。我正准备返航,惊喜地发现49011又出现在我右侧。我冲他笑笑,突然反应过来他看不到,于是赶紧摘下氧气面罩,重新再笑一次。让我高兴的是,他也摘掉绿色的氧气面罩,隔着座舱玻璃冲我微笑,露出整齐而洁白的牙齿,笑得异常灿烂。不知何故,我突然涌起奇怪而强烈的感觉,因为他看上去太眼熟了,完全就是一个我常常能够见到的熟人。问题是我一时间怎么也想不起那人究竟是谁。等我戴上面罩,再想从他的面孔中找到更多的信息,他却又和前两次一样,消失在无垠的苍穹之中。

  部队转场归建之后,我再也没见过那架49011和那个非常眼熟的赵充国。理智上告诉我,我不可能认识他,可似曾相识之感长时间徘徊不去。有一次我去北京出差,跟女友一起去了一趟北京郊外的空军航空博物馆。我们在那座巨大的空军英雄纪念墙下伫立良久,大理石墙面上刻着上千名在作战和训练中牺牲的空军飞行员的姓名。我从头到尾仔细找了好几遍,却怎么也找不到赵充国的名字。

  “为什么没有呢?不应该啊!”我很不甘心地说,“你再帮我看看。”

  “真的没有。”女友也仔细看了半天,“会不会因为他是失踪的缘故呢?”

  我并不满意这个回答,可又找不出比这个更合理的解释,只好沉默了。我们在英雄墙下献了一束花,又一起低头默哀了一会儿,牵着手缓步离开了那里。

  最近的一天,女友突然给我打电话,让我赶快上网看她给我发的链接。我打开一看,是条新闻。标题是“失事军机重见天日”,再往下看,原来我们前不久参加轮战的那个地方,一个湖泊因连日干旱,水位持续下降,一截机翼赫然露出湖面。网页上有几张打捞飞机的照片,那架编号为49011的歼-6飞机失踪50年后,看上去依然完好无损。我盯着电脑屏幕看了好久,却依然无法把照片上那架沾满了泥水的飞机跟我在轮战时遇到的飞机联系起来。我依然相信牛顿和爱因斯坦,可我却无法否认我看到的一切。或许这个世界比我所想象的更丰富深沉。或许物质与精神的宇宙在对接时发生了某些误差。还有一种可能,那就是每架飞机和每个飞行员一样,都有一个属于自己的飞翔的灵魂。

  后来我无法再看下去了,眼中的液体让周遭的一切变得无比模糊。我起身去卫生间洗了把脸,当水池上方的镜中现出我满是水珠的面孔时,一个电光石火般的念头击中了我。我知道赵充国为什么那么眼熟了,因为他长得和我太像了,真的太像了,只是我极少像现在这样,如此细致地端详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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