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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失明症漫记》之后的萨拉马戈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7月11日07:43 来源:中国作家网 王 渊
若泽·萨拉马戈若泽·萨拉马戈
《失明症漫记》     《复明症漫记》《失明症漫记》           《复明症漫记》
《双生》            《洞穴》《双生》                《洞穴》

  对于葡语世界惟一的诺贝尔文学奖得主若泽·萨拉马戈,国内读者大多熟知的是奠定他魔幻现实主义大师地位的历史小说《修道院纪事》(1984), 还有就是为他赢得诺奖的冷酷寓言《失明症漫记》(1995)。有评论将民族和人性作为萨拉马戈两个创作时期各自的聚焦点,而作为两个时期的代表,《修道院 纪事》与《失明症漫记》两书因此也可成为理解萨拉马戈其他作品的切入点。

  萨拉马戈曾在博客中介绍,诺贝尔文学奖评委基于《失明症漫记》,本已基本决定将1998年的奖项授予这位葡萄牙作家,但又害怕1997年新出版 的《所有的名字》写得不好,因此还专门派人用原文阅读,直到确定这本书与《失明症漫记》一样优秀后才授予了萨拉马戈诺奖。《所有的名字》在写作技巧上承袭 了上一本书对创作者个性的模糊,这一点可归因于萨拉马戈在这一特定的生命时期,关注点从葡萄牙转向整个西方社会乃至全人类的普遍命运。一方面两本书的剧情 发生地均未明述;另一方面,《失明症漫记》中的人物多以其职业或外表特征指代,名字的缺失说明人们必须要走上痛苦的寻找自我的旅程,同样在《所有的名字》 中,与题目相反,主角若泽先生是全书惟一提到名字的人物。与此相对的,记载所有名字的地方,一是民事登记总局,二是占地广大的公墓。登记局是全书的起点, 主人公作为那里的老员工,搜集名人信息剪报是他惟一打发时间的方式,但在偶然间将一位陌生女子的卡片带出来之后,他就着魔一般开始了对她的搜寻。公墓则是 搜索的伪终点,若泽先生历经周折最后发现那名女子刚刚去世,不甘于就此结束的他在墓地中睡着了,醒来后却从牧羊人口中得知对方会搅乱指示牌的位置,因此墓 碑与尸体极有可能并不对应。小说最终还是画了一个圆,回到登记局结束。上司受若泽先生行动的启发决意改变档案的存放方式,不再将死者和生者的档案分开,并 且建议若泽先生销毁陌生女子的死亡证明,彻底革除生与死的界限。萨拉马戈曾在采访中表示,这本书的灵感来自于他查阅去世弟弟的资料,却发现其死亡证明缺 失。但这一层血脉联系并不意味着书中的若泽先生即是作家本人的另一个自我,他只是想要名字与主角卑微的身份相称,碰巧在葡语中最大众的正好是他自己的名 字。巴西伟大的诗人卡洛斯·德鲁蒙德·安德拉德就有一首名为《若泽》的诗,这位若泽同样被描绘为没有名字、没有女人、没有话语,不知路在何方的形象。

  个性的弱化意味着共性的加强,正如若泽先生文中所言,一人事即所有人事,而若泽先生个人拴着或有形或无形的阿里阿德涅之线(源于古希腊神话,常 用来比喻走出迷宫的方法和路径,以及解决复杂问题的线索)。在公墓、学校、登记局乃至整个城市这些迷宫般的场所搜寻陌生女子的故事,昭示着所有人的命运与 顿悟的可能。对女子的搜寻因公墓的混乱失败,这一情节设置彰显了萨拉马戈对希腊古典神话的叛逆,亦即迷宫的中心并非是半牛半人的妖怪弥诺陶洛斯,逃出迷宫 的奖赏也并非是抱得美人归,而是对自身的突破和对真理的接近。萨拉马戈痛感于现代社会中人类对浮华表象的追逐,将肤浅的文化当作真实,成为“能看却看不见 的盲人”,对这一点的批判和对回归内心的呼吁在他的下一本小说《洞穴》(2000)中一以贯之。连同之前的两本长篇小说,萨拉马戈承认它们构成了“非自觉 的三部曲”,除了都以寓言譬喻作为架构,主要还是因为它们偏离了萨氏小说中经典的对历史的重构,而是从不同侧面展示了作者对当今世界和人类生活的看法。这 位共产党员和无神论者始终保持对社会生活的高度关注,这从萨拉马戈以85岁高龄于2008年起开始写作博客可见一斑。就算他已于4年前去世,读者依然愿意 相信他笔下的人物如他生前所期望的一样,每个角色都给这个世界增添了一个人,就像《里卡多·雷耶斯辞世之年》中的异名诗人一样,在创造者离开之后仍然活在 这个世界。

  萨拉马戈希望以《洞穴》作为对20世纪的告别,而2002年出版的《双生》的确展示了萨拉马戈写作上的新尝试,加入了悬疑小说的因素,也因此被 圣保罗大学的奥若拉·贝尔纳蒂尼教授赞为愈老愈香的陈酿。中学历史教师特图利亚诺·马克西莫·阿丰索发现自己具有与二线演员安东尼奥·克拉罗完全相同的外 表,出于对自己可能是复制品的恐惧,两人各自采取了玩弄对方女友或妻子的方式在荒诞中力证自己的惟一性。从两人的“长子意识”和害怕兄弟的威胁可以看到弗 洛伊德学说的影子,只不过他们争夺的对象不再是母亲。但与此类小说一般纯粹追求环环相扣、剥茧抽丝的情节推动不同,《双生》中尽管也有精彩的伏笔和惊人的 转折(例如特图利亚诺的女友玛利亚·达·帕斯因为克拉罗手上结婚戒指留下的痕迹而发现刚与其春宵一度的并不是她的未婚夫),但内涵要丰富的多,很多语句与 萨拉马戈其他作品有着趣味盎然的照应。例如,“历史没有记载这个事实,并不意味着这个事实没有发生”,很容易让读者联想到作家在《里斯本围城史》 (1989)中进行的史海钩沉,而“所有的事物无法逃脱等待,这是统辖它们的命运”,之后在某种程度上化为《大象旅行记》(2008)的题记“我们总是到 达等待我们的地方”。

  然而,与该书对话最多的无疑还是《所有的名字》。特图利亚诺第一次来到校长办公室却觉得非常熟悉,叙述者则暗示他读过《所有的名字》中对若泽先 生夜间潜入的那间办公室的描述,角色在本应严格区分的多层叙述层次中游走,这不单单辉映了葡萄牙浪漫主义大师阿尔梅达·加雷特的经典著作《故土之行》 (1846),同时也彰显了萨拉马戈相信文学中的真实对实际生活的建设意义,“词语是我们所拥有的一切”,相信在文学作品里挑战视若常规的现象可以经由疏 离感激发更多的思考与解构。另一方面,《双生》中另一叙事层面,即特图利亚诺与常识的对话,也可与《所有的名字》中若泽先生和天花板的交流放在一起观照。 《双生》的第二条题记引用了英国作家劳伦斯·斯特恩的《项狄传》这本心理体验小说的开山鼻祖,但司汤达以来的心理小说虽然会描写人们的矛盾内心,但一般并 不会将这些矛盾外化,似萨拉马戈一般将“常识”与“天花板”作为覆盖全书的重要角色,以知心人的身份对主角的劝诫警告,从而让读者更好地了解若泽先生和特 图利亚诺内心的复杂性。与此同时,这两位新角色都被限定只在一定空间内出现:“常识”不进室内,而“天花板”自然只能在主角在家时发言。这样一来,两个新 角色作为叙述者的第二语言(按照巴赫金的杂语理论)就不会与夹叙夹议的叙述者本身发生功能重叠,反而丰富了小说中的内在对话性。而对它们的限定还揭示出 “常识”和“天花板”并非西方宗教文学中普遍的帮助主角抵御魔鬼诱惑的天使形象,它们的不完美也彰显着人性的缺陷。

  对丑陋人性的抨击在萨拉马戈的长篇小说《复明症漫记》(2004)中得到延续,从标题即可看出这是对《失明症漫记》的续写。首都居民因对现状的 不满在选举中大量投下空白选票,引起当局恐慌,最后政府撤离后将首都封锁。由于4年前第一个失明者的告密,当局得知医生的妻子是惟一未曾失明的人,因此派 三名警察潜回首都进行调查,而带队警督的思想觉醒,或者说“复明”的过程,成为本书后半段的主要内容。

  萨拉马戈笔下“看”与“看见”的分野可以追溯到《修道院纪事》,女主角“七个月亮”布里蒙达拥有看透事物表面的能力,而她和巴尔塔萨尔在一起 后,为了不透视他的身体,每天早上醒来先闭着眼睛吃面包以暂时失去这一特异功能。作为西方饮食文化中的主食,面包的普遍性暗示“看见”的能力只属于少数, 绝大多数人虽然眼睛功能完好,但其实与盲人无异。在《失明症漫记》当中,当局试图隔离突然陷入白色黑暗中的患者,却不自知此举的荒谬,没过多久看守也都成 了盲人。白色盲症明显具有比喻义,第一个失明者向医生描述症状时说更像是灯亮了,意味着其实这次失明给了原先在社会意义上看不见的人们认清自我从而“看 见”的机会。故事的最后人们纷纷复明,但医生的妻子却陷入恐慌,害怕现在轮到自己失明了。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她的恐惧并非无的放矢,因为如果说本书结尾奇迹 般的复明让读者对人性的复苏还抱有一丝侥幸,更具有虚无主义色彩的《复明症漫记》则将其彻底击碎。正如医生的妻子在警察带走其丈夫时质问“还能有什么比你 现在做的更加令人反感的呢”,却得到“啊,有,有,你想不到,马上就有”的回答,她和警督的惨淡结局彰显在群盲的社会中个人的复明有多渺小。而在《所有的 名字》当中还能提供建议的天花板,在这里却因为经过了隔音处理或者独居太久而丧失了语言能力,这一让人苦笑的设置反衬了该书的另一个重要主题,即西方民主 社会中隐含的专制。面对首都居民通过投白票和和平游行方式表达不满,总理和内政部长等人的手段却无所不用其极,非法刑侦、舆论诽谤、秘密抓捕乃至直接暗 杀,不断印证着罗兰夫人的遗言:“自由,自由,多少罪恶假汝之名而行!”为了搞臭医生妻子的名声,内政部长不惜打破全国上下对4年前那场失明症的噤声,与 此同时也揭穿了政府失灵这一层皇帝的新衣。

  萨拉马戈对于大多数首都民众自发通过白票抗议的设想或许有些理想化,但他在采访中也表示,写作此书的目的并不是号召葡萄牙民众如此行事(虽然在 2005年的葡国大选中的确有党派如此呼吁),而只是警示在荒谬的政权下人民会自然做出反应。正如文中的文化部长所说,4年前我们曾经失明,现在可能我们 依然盲着。《复明症漫记》里说“人类的道德缺陷是历史性的”,《双生》中说“太阳底下无新事”,在人人相信进步的年代,我们需要萨拉马戈这样的作家提醒我 们人性的残忍。“人类可能就像一种病毒,只是幸运地被限制在一座星球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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