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国作家网>> 新作品 >> 美文 >> 正文

凸凹:山林依旧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7月10日10:16 来源:北京日报 凸凹

  最早从故乡里走出来的,有两个人:一个是老叔;另一个,便是我。

  老叔是招义务兵招出来的。当兵虽然是极普通的一件事,但山里人疲于应付生活的窘迫,身型就差,远行的意识就淡薄,几代人才出老叔一个兵,颇有天荒顿破的意味。出山时,他是被小驴车吱扭吱扭送出来的,簇着山里老少,擂着牛皮老鼓。那时的老叔,并不简简单单是一个老叔,而是山里人向山外的一个生动的宣言:山里也出有出息的人,是绝不该被遗忘的。

  老叔去的是广东羊城,南北遥远,家书自然就多。每当家书到,众人便聚在老柳树下,听我将字句读得板眼并重。大家总觉那世界太邪乎,是山里的规矩所不能衡量,我却觉得那是一团诱惑,一团极让人不安分的诱惑。

  于是,我便拼命地读书。母亲便偷偷地落泪:柴棚里已没几根柴草,猪栏里也积水汪汪……砍柴垫圈等均是孩童们的课业,却被我无情地荒疏。母亲虽也有怨言,但还是被我放之久远、改换门庭类的辩白所打动,便不忍心攀派我,在工歇间、收工后,拖着疲惫的身子,自己做。邻人便看不惯,“格生生小懒虫,长大了,没人给媳妇!”

  终于考中了,去走一条宽阔的道路。出山时,山里极欢腾,鞭炮欲将山壁崩破。村长牵来迎亲用的花轿,差四条大汉抬我。我很是不屑,“别费事,我自己走。”祖父便对父亲说:“小心点儿,这小子日后准是个叛逆!”

  我参加工作那一年,老叔也转到天津当驾驶志愿兵,便有机会常回家。一日他顺便来看我,见面便嘿嘿乐:“侄子,你比我出息,知识分子了!”我极纳罕,他被南国风吹了八年,竟还那么老憨。我问:“老叔,当了恁多年兵,一定有许多收成吧?”“那自然。”老叔仍嘿然一笑,说,“咱党都入了,还得不少状子呢!”便从包里掏出一大堆短短长长的奖状。望着他的这一片璀璨,我直觉得他不仅憨,且还有些冬烘,便说:“抽支烟,喘喘气吧。”老叔看出我的心思,便不再言语。我试图谈些别的话题,终于被他机械的哼啊泯了兴头,便也缄口。室内,便是一片漫长的沉默。

  那年除夕前的一个傍晚,老叔开车来接我,“陪我进趟山吧,老家的菜极缺,抽空子送一点。”我觉得天色已晚,又是一百多里陡峭崎岖的山路,极想推辞;但正是那崎岖和陡峭,使我不忍他孤身夜行,便极不情愿地随他而去。山路多曲,窄而陡,且不时有流石滑下,我紧皱了眉头。老叔却极灵活地打着方向盘,极专注地盯着路面,若盯着一重信念。我感到有一点不自在,把车窗摇落了一道缝。山风劲吹,恍若隔世,一路无言。

  回到家乡,大受欢迎,村人都说:“这是两个不忘本的人,出山多年,还记挂着乡亲,一定会前程大好!”拉回的菜早就分光了,然众人却依旧久久地围着我们,嘘寒问暖,还往车上装了许多板栗、红枣、核桃等山里的好吃食。我终于明白了老叔的苦心:走出故乡的两个人——两面山里人的荣光旗帜,能不紧紧地飘扬在一起么?!

  回程的路上,我心中惭愧,不知说什么才好,便还是沉默。

  后来,我在小城安了家,便对老叔说:“也来吧,叔侄搭个伴。”他说:“行,不是不恋着山,但山太深了,苦日子已经过不惯了。”话虽干脆,但那语调却滞缓而沉重,透着隐隐的不甘。但我还是高兴的,为我们终于走到一起而高兴。

  那天晚上,他敲开我的门,执意要到街上喝两盅。酒过三巡,他嘿嘿一笑:“对象找好了,是你们城边一户菜农的女儿,她哥与我的一个战友是邻居,是战友好心介绍的。”我吃了一惊,脱口而出:“好不容易改变了身份,干吗还要找个农民,何苦呢?!”他的脸刷地胀得黑紫,若要绽出汁液,之后倏地站起,将手中的酒杯狠狠地摔在地上。他的嘴角久久地抽搐着,我知道,我若不是他的侄子,他准会骂得极生动极淋漓。我忘记了,他还是一名军人!

  婚宴那天,我还是去了。老叔笑容以对,对我说:“咱村里就你是个读书人,能说会道,就代表老家人讲两句吧。”自然是讲了。虽言不由衷,但还是热情洋溢,反响甚好。

  新婶子给我敬酒,说:“你老叔总是在我面前提起你,说你不光有出息,还懂事理,了不起呢。”

  我心中惭愧,虚应道:“哪里,哪里。”在家人面前说官话,我这是怎么了?

  婶子不察,依旧笑着说:“等以后我们有了孩子,就请你给起个名字吧。”

  婶子的一举一动,包括说话的腔调,都有母亲年轻时的影子——天然就跟你亲近,自然而质朴。我突然脸就红了,因为在土地一般的质朴面前,不容有微言。

  “婶子,您放心,我记住了。”我说。

  他们自然是回老家度蜜月的。不出三日,婶子就和母亲、伯母们打成一片——荤言素语,了无禁忌;厅上厨下,伸展自如。好像她不是一房新媳妇,而是家族里早年走失了的一个女儿,今日沐着阳光而归。

  老叔的家,日后成了故乡人往来的驿站——进出自由,吃住自在。婶子总是满面春风,亲情迎送,好像她的日子,本来就该这样。

  多少年过去了,世风不据,人情浇薄,然而老叔的门风依然如昨。便不禁对他生出了深深的敬重。一如故乡育人不用说教,而是用山水树木;老叔对人的引领,也不用言辞,而是用他默默的行动。

  随着岁月的推移、年龄的增长,我越来越感到,老叔的家虽然也偏居小城一隅,却是故乡水土的一种延续,进了他的房门,我会安享到乡情的温抚,找得见儿时的自己。

网友评论

留言板 电话:010-65389115 关闭

专 题

网上期刊社

博 客

网络工作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