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熊红久:湖殇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7月09日09:48 来源:人民日报 熊红久

  当一双脚站在干涸的湖底的时候,其实,那种心痛的感觉,就像是踩在了自己的骨头上。

  我说的是,在西部腹地,看着被戈壁荒漠一寸寸吞噬掉的艾比湖;我说的是,面对一片白色的盐碱,以及狂风掠过时卷起的漫漫沙尘。

  对湖而言,它首先带给我们的,应该是粼粼的波光,是鸥鸟的翔鸣,是蓝天白云的倒映,是渔歌唱晚的恬静,这些特征是湖带给我们的生活体验,也是湖应有的生命品质。而我脚下的艾比湖,正在丧失这些青春,就像一个散失了光鲜的干瘪水果,躺成一汪奄奄一息的物证。那些越来越多从湖底裸露出来的丑陋的盐碱污泥,总让我联想到一具行将风干的木乃伊,一个湖的木乃伊。

  这其实是一段很残酷的过程,就像目睹着自己重病的亲人,在你面前一点点憔悴、枯萎,而后,死去,却无可奈何。这种对忍耐力和意志力的摧残,让我时常想起艾比湖青年时期的样子,仿佛只有这样,才能使我焦灼的情绪,稍稍感受些水分的浸润。

  她有着1200多平方公里的水面;有着几万乃至十几万只野鸭水鸟嬉戏的场面;有着浩浩荡荡芦苇环卫的辽阔水域;有着长河落日大漠孤烟的宁静致远。这些都勾起了我深深的怀念,使得我对眼前的景象,有着撕心裂肺的悲怆。一个被同时代怀想的湖,既是人的忧伤,更是湖的悲凉!

  在蛮荒的疆域里安插一个湖,应该是上帝对自己分配不公的一种补偿,她带给我们的是对绝望灵魂的抚慰,是对生存状态的重估,是能枕着入眠的一个梦境,而这个梦,曾经真真实实地存在过的,在记忆的回望里,碧波荡漾。

  那是八十年代中期,一直对巴金的《海上日出》心存缱绻,期待着在离海最远的新疆,也能感受到红日出海的璀璨景象,只好退而求其次,以湖的水域,模仿海的苍茫了。从首府放暑假回来,邀几位同学,骑车六十多里,去艾比湖看日出,估摸多少也能参照出些海的韵味吧,以弥补对海的贫瘠和渴望。

  由于道路的崎岖和体力的差异,还未近到湖边,太阳早已三尺竿头了。虽没赶上观日出,却被眼前一望无际、绵延至深的芦苇荡所震撼,清风拂过,波涛汹涌,一如百万雄兵拥围着这一域的浩淼。湖的浅滩上,密密麻麻布满了野鸭、灰鹤、斑头雁,随便朝水中甩一片卵石,都会惊飞几十只水鸟,空中盘旋两圈,又栖落水中。湖面很宽,即使极目远眺,也看不见对岸的轮廓。靠近水边是一排沙滩,赤脚从上面走过,可以感受到温热潮润的细沙与脚趾间亲密接触的惬意。几行浅浅的脚印,一段浪漫的行程。

  二十多年的时间,都无法淡化湖在往事里的色彩,这幅精美的画面早已长在岁月深处,每一次温故,都在重新涂一遍色彩,所以,停靠在回忆中的湖,其实,一直都很鲜艳,多少次在梦里,潮涨潮汐,清波涟涟。

  但眼前的残败,总让人恍若隔世,觉得这个每年被大风从湖底卷起480多万吨沙尘和盐尘的,这个每年以几平方公里的速度一点点消失的,这个在干涸湖底随处可见禽鸟尸骨和枯苇干枝的,不是记忆里的那个湖啊!它与往日被我们时常念想的碧水清波毫无瓜葛。

  多么希望艾比湖的枯萎是一次误诊!

  但更多时候,我们不得不面对一串痛苦的数字。近50年,我国消失的湖泊有243个,其中,新疆的数量最多,达62个。罗布泊消失于1972年;台特玛湖消失于1974年;玛纳斯湖消失于1974年;艾丁湖消失于1987年。这听上去多少有些像宣读阵亡名单,但它们确实是从我们眼前一个一个消失的。

  那些缭绕碧波的绿茵,那些水中游戏的鱼鸟,那些湖面泛舟的渔人,那些环湖晚炊的村庄,都随着湖的消失而泯灭了。

  在新疆,死亡是一个干燥的词。那些湖,最终熬干了眼泪,死成了一个名字,死成了一段历史。

  通过同伴的结局,艾比湖一定看到了自己悲情的归宿,所以,湖才有了泪的咸涩。如果能发出呐喊,我想,湖是一定要向上天控诉的,控诉那贪婪者、破坏者、无知者、傲慢者,控诉他们以自己的短视,替子孙们挖掘着墓穴。

  时常看到一些赞美艾比湖的文章,对它仅剩的三分之一的水域,进行热情歌颂,听上去就像是赞美一个病入膏肓的人美丽的服饰和迷人的发髻。此时,我就会情不自禁地低下头,想起“商女不知亡国恨,隔江犹唱后庭花”来。

  不知道在鱼缸里长大的鱼,会不会朗诵有关海的诗句。

  我在为一个湖悲哀的时候,突然想起了那些鸟,那些以湖为生的水禽,它们的翅膀,如何才能越过灾难,飞抵梦想的天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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