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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月新:一场战役和一个飘荡的英灵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7月07日15:34 来源:中国作家网 刘月新

  济南的解放阁,我不是第一次来,但此时站在这里的心情与往日却大不相同。因知晓了一个英烈的名字,和他生前死后轰轰烈烈、坎坎坷坷的跌宕境遇,我崇敬、迷惑、愤慨,总试图从中找出点什么。几年中,我无数次到纸质史料中去洞悉一场战役,用心去体察一个英烈死后灵魂飘荡的苦楚与无奈;从他活着的战友和亲人口中,聆听他的骁勇善战及死后所受的冤屈与不公。而后,我有了一个决定,再去解放阁,去拜望这位曾经叱咤风云的英雄,去告慰一颗曾经痛楚无奈的英灵的心。

  烈士的名字叫段文和,在济南战役之前,是华野十纵29师87团二营营长。88岁的冯殿良老人,说起一起出生入死多年的战友,表情凝重,满是敬重。老人曾在二营当过排长,三次负伤,最严重的一次是淮海战役中被炸断三根半肋骨,至今有三块弹片还嵌在肉里。他说,抗战爆发那年,段文和才17岁,被日本人抓去东北当华工,差一点被折磨死。一年后逃回家乡,誓死参加八路军。当时在杨和寺五区,没有枪,他就去敌人手中夺。躲在村子拐角处,一下弄死两个鬼子,夺了两支枪,当上了副班长。后来区队升为县大队,段文和是五连连长,人称“铁帽子五连”。后升级渤海军区。部队一直向西打,打下了南皮、东光、桑园、吴桥、德州、沧县,后来又参加了莱芜战役、泰安战役。段文和成了威震四海的“夜猫子五连”连长。汶上战役打吴化文时打得最苦,真是血流成河啊。这时段文和已是营长。“三八十纵进入大别山,我们都去了。打济南战役时,他表现得最英勇。”

  老人告诉我,按照粟裕“攻城打援”的战略方针,1948年9月16日,段文和和他所在的西集团十纵队,高喊着“打下济南府,活捉王耀武”的口号,向外围重镇古城挺进,打响了济南战役的第一枪。济南战役打得异常艰难,用了8天8夜。他们袭占筐李庄、由李庄、双山头、长清等据点,形成了对敌玉符河防线要点阵地古城的三面包围。继而攻占古城,占领西郊机场,迫使守卫城西的整编第96军军长吴化文起义。到22日,连续鏖战6天6夜的攻城部队,歼灭了包括商埠在内的济南外围守敌,又发起了对普利门、永镇门的进攻。进入城区,守军利用一切可以利用的死角顽强抵抗。刚开始,3纵一个营上去转眼就打没了,8师的王师长牺牲。营教导员刘挺柱挂花,头部负伤,整个营都打光了。段营长向楼里喊话,说我们都是同胞,只要放下武器,咱就不打了。楼上的守军就向外扔枪,打出白旗。段文和带领士兵就往院里冲。这个身经百战、对胜利充满信心的营长此时想到的,肯定是和平,是解放。但是,楼里穷途末路的国民党阻击手向他和他的战友开了黑枪。

  老人说,见段营长牺牲,战友们都打疯了。攻占邮电大楼以后,一个战士一梭子弹报销了十几个已经缴械投降的重伤俘虏。

  段文和78岁的弟弟段秀胜,讲起二哥及跟随三哥去济南运尸那段经历,老人家伤心不已——

  我从小父母双亡,由几个哥哥带大。1945年打无棣之前,我在姑家见了二哥最后一面,吃的是韭菜猪肉馅饺子,从此他随主力部队过了黄河,越打越远,就再也没有回过家。二哥牺牲时只有28岁,还未曾结婚。打济南那年我才15岁,当时不知道二哥牺牲。乡里送信来,叫我家到县民政科开信,去济南医院看二哥。那是阴历的十月,我和三哥持民政科开的信一路去济南,沿途凭信部队管饭。到济南才知二哥已牺牲。来到二哥坟前,棺材埋得很浅,是柏木的,上边贴着“段文和”三个字,和通信员的棺材埋在一起。送灵的场面让人一辈子也忘不了。棺材上贴满了挽联,一个连的兵为二哥送灵。士兵们抬着棺材,60里一站,另一连再接上。过黄河上船时,为安全起见,把“段文和”条幅和挽联撕掉,扔到黄河里了。

  二哥是个有威望的人,提起他的名字,方圆百里的乡亲没人不知道。县区干部给他召开追悼大会,四里八乡的干部群众都来凭吊,摆祭,送挽联,还有唱戏的。早年清明节,学生都来给他扫墓。

  段文和所在的县,在1965年重新划分区域时,老县城被分到漳卫新河以北的河北某县。他所在的新县于1972年修建烈士祠,把撇在河北陵园的烈士迎回了家。可就在这期间,公社民政人员下村做调查,捞上来的烈士名字竟是“段文海”。这一错就是35年。

  自从段文和变成了段文海,段文和就彻底消失了。他的坟前一下子冷清起来,家里烈士待遇也没有了。到了清明节,只有段秀胜一人到哥哥坟上添几锨土,陪他说说话。开始,段秀胜也没怎么在意。一次,他去县里办事,专程到烈士陵园看望哥哥,却怎么也找不到段文和。后来才知道,县志、烈士祠、济南解放阁等所有的记载里,段文和统统成了段文海。段文和真的就这样消失了吗?段秀胜急了,哥哥为和平和解放而牺牲,总不能连个名字也没有了吧?这样做对不起哥哥。他说,再过几年,俺要是不在了,二哥可就真成了无人过问的孤魂野鬼。他要求把哥哥的名字改过来。有人告诉他,这要公社和村的两级证明。而村里的那个证明,段秀胜开了35年都没有开出!

  何以不为?难道这是件很难的事吗?老人说出的答案竟是那样的匪夷所思:在“文革”中,段秀胜一句话得罪了村干部,那人怀恨在心,而那人在村里一直“主政”40多年。因此,段文和就有了消失35年而不能回家的“理由”。

  自古以来,冤假错案多多,我还是第一次听说因了一己私事,故意把烈士的名字弄错。

  都说人是有灵魂的。如果真有,那么没有了名分的段文和,这35年中,灵魂安放何处?生活在天地之间的人们,还有多少人能够记起他、知道他?

  段秀胜是个血气方刚的人。他说不能让哥哥流血又流泪,死了连个名分都没有。他曾一度到处上访告状。他的日子越来越难过。后来,不得不背井离乡。他带着女儿去了北京,讨饭,打工。在一个军队医院谋了个看大门的差事。渐渐地,他有了幻觉,一见到穿军装的高大男人,就追上前去。他说那人很像他的二哥。再后来,老人带病回到了家乡——那个养育了他和哥哥的家乡。

  2005年,这个县第三次重修烈士陵园。段文和遇到了一个称职负责的史志办主任,一个对红色文化痴迷的“女秀才”。“女秀才”带人逐户走访核实每一位烈士情况时,段秀胜终于得以与其面对面述说,段文和的名字也终于重见天日。

  段秀胜老人神秘地告诉我,就在二哥名字改过来的那一年,他的坟头上突然长出一棵榆树,一分两杈,笔直向上。2009年,这个县为段文和树了碑。面对荒草中凸起的孤独坟冢,军人家庭出身、一直对烈士有着浓重感情的女秀才泪如泉涌:活着时名扬四海,威震敌胆,死了却做起了“无名英雄”。她觉得一代英雄孤寂地安眠在此,有些悲壮,有些心酸。宽60余厘米、高两米半的墓碑傲然矗立在烈士墓前。碑的正面书写着“段文和烈士之墓”几个遒劲大字,字的上方刻有一颗闪闪的红星,热烈而耀眼。碑的背面是烈士的墓志。前去为烈士树碑的人们回来说,那一天风和日丽,人们刚把墓碑竖起,天空忽然刮起狂风,昏天黑地,飞沙走石。当人们把墓碑固定好,向烈士鞠躬默哀时,天又复放晴。

  从此,烈士墓前又热闹起来。

  作家陈璞平写了一部纪实文学《无字碑》,纪实性地展现了解放战争时期渤海铁军身经百战、血洒沙场的英雄事迹,在写到段文和烈士时有这样一段话:

  望着荒草中的孤坟,我的脑海中浮现出这位英雄营长当年南征北战、驰骋沙场的英姿,不由得悲从中来。历史长河静静流淌了一个甲子,坟茔上的草枯黄了一次又一次,坟茔上的雪融化了一回又一回,不知道沐浴了和平阳光、享受着惬意生活的人们,还有谁能记得这位曾经叱咤风云、威震敌胆的人民英雄?

  时至5月,草长莺飞,万木葱茏。一群小鸟从解放阁旁轻盈飞过,几只鸽子飞来落在阁的檐上。它们想对英灵们报告些什么消息?站在解放阁俯视阁下,东边的四季景公园蓊蓊郁郁。我知道,此时段文和烈士墓前的青草也正劲,坟顶上的榆树已为坟墓、为烈士撑起一片绿荫。东侧壁立的济南战役革命烈士纪念碑上,镌刻着济南战役中壮烈牺牲的3764位烈士的英名,但里面没有段文和,有的是段文海。英雄牺牲时只有28岁。这个28岁的军人,生前连死都不怕,对利禄功名肯定是想也没想。但愿置身盛世的人们,珍惜这美好生活的来之不易,明白鲜花的另一头还滴着血红。记住那些为国捐躯的英雄,记住他们,记住他们的誓言和追求,记住他们的鲜血和梦想。

  光明在前,美好在前,路漫漫,莫停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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