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

　　记忆中，有一双熟悉不已的手。

　　冬季里少有这么暖和的阳光，于是我和她坐在阳台的藤椅上享受幸福阳光。躺在椅上凝视一束束温暖的光线透过云层，如同一双双母亲的手拥抱大地。

　　“人这辈子真不容易。”她突然开口道。我坐起身来，看着她被机器划伤的手。肥硕的手掌满是老茧，隐约还有残留的血迹。

　　她20岁就出嫁了。在热腾腾的唢呐声中，她含泪告别父母，嫁给了不远处的大户人家。

　　她身高不足一米六，身体有些胖。她常喜欢蹲在村头，用甘甜的井水冲洗亮黑的秀发。散落双肩的头发下，隐藏着一双炯炯有神的眼睛。肥大的鼻子和那厚唇倒显得十分和谐。她身在贫瘠的山里，父母都是土地里摸爬滚打的农民。家里五兄妹，她排行老二。家里的重担从来都扛在她柔弱的母亲肩上，而心高气傲的父亲却一身烂脾气。小时候，她就跟着集体干活。八九岁的孩子又怎能承受工分的考验。幸得亲人三番五次的帮助，一个八九岁的孩子苟全了自己卑微的性命。

　　女孩没有读过像样的小学。每次总是趴在窗台上偷听别人的课，回来的路上就拿着木棍反复练习。有时不小心被父亲发现，结果就落得抽打和一声声难堪的谩骂。

　　有人说，这女孩生得好看，一口好牙，所以嘴巴甜；也有人说，这女孩有双细腻的手，因而会做精细的针线活。

　　可这一切在她父亲眼里都不值一提，只有母亲暗自安慰和鼓励女孩。

　　天上的云悄然簇拥在一起，暖和的阳光被吞噬了大半。此刻，她就紧握我的手，把我带回了她的  梅之年。我似乎看到那双软若柔荑的手，也似乎听到指尖针线穿梭的声响。

　　婚后的生活，并非甜言蜜语般幸福。在矛盾纷争的大家庭里，她面对着婆嫂的挑拨离间。因为家境贫寒，她忍受着别人的排斥和冷言冷语。她没有绝望。忍住一肚子苦水，每天不停地劳作。任凭一双勤劳的手，种地、养猪、推磨、养孩子……

　　一双原本柔嫩的手，渐渐失去了它的光滑细腻。手开始变得粗糙，裂茧也悄然爬上手掌。

　　那一年，她26岁。在6年之后的秋末，她生下第二个男孩。家里的经济捉襟见肘，拮据得连一件像样的衣服也没有。这个孩子只有四斤八两，早产导致营养不良，没过几天便病危，高烧昏迷。年轻的夫妇心力交瘁，家里人都劝他们扔掉孩子。可是她不顾自己的身体，硬是抱着孩子来到县城四处寻医。她抱着孩子足足四天四夜，不吃不喝地坚守着这濒临死亡的小生命。

　　命运总是眷顾执着的人。经过医生的努力，孩子顺利退烧。她守着病床十天十夜，一直紧握孩子的手。

　　看见她两行热泪滚落脸颊，我的心深深震撼。

　　她常告诉我，人要始终相信自己，坚持就一定会成功。

　　婚后的日子渐渐平淡，淡得如同灶台上那瓶过期的酒。在男人离家外出奔波挣钱的日子里，她一个人肩负着家里沉重的担子。孩子的学费，家里的生活费……让她苦恼的不是这些，而是那已经3岁大的二儿子仍不会走路和讲话。村里人在背后议论纷纷，说孩子是个鬼娃、哑巴、傻瓜、废物。

　　她不相信命运的安排，于是常常抱着孩子一遍一遍地讲故事。一次，少不更事的大儿子埋怨道：“妈，你讲的那些故事我都背得滚瓜烂熟了。弟弟又听不明白，你讲也是白讲。”她听了这番话，夺步过去狠狠打了大儿子几下。巴掌打下去，孩子哭了，可是疼痛却重重落在了她自己的心里。

　　以后的几年，孩子慢慢长大。大儿子离开她的身边去学校念书，小儿子也开口讲话，慢慢学会平稳走路。每到明月朗照时，她就牵着俩孩子，在月下唱歌，《洪湖水浪打浪》、《世上只有妈妈好》、《刘三姐》……

　　此时，她的眉头舒展开来，渐渐有了微笑。

　　她最爱的还是那首《推磨谣》。丈夫在外漂泊，自己一人在家照顾孩子。贫寒的家庭加上长久分离，思念就成了最沉重的话题。一沓沓厚厚的信，一张张发黄的取款单成了她唯一的寄托。在她眼里，两个儿子都很乖。七八岁的年纪就帮她做家务，时常还和自己一起去扛木头。两个孩子稚嫩的肩常被压得红肿，换来的也仅是微薄的收入。

　　当我提及《推磨谣》时，她说起了这首歌和她小儿子的故事。

　　小儿子并非别人所言的呆瓜，反而聪慧有礼。可是，她却说自己心里依旧觉得亏欠。

　　那一年，她40岁。告别家乡，割舍两个儿子来到广州，一来就是十余年。她说，她能够体会到两个儿子十余年来所承受的苦楚。她离开后的第三年，大儿子失学打工，小儿子也因交不上学费险些辍学。十余年来，小儿子只身一人在家读书，吃了不少苦。有人把发霉的面条给他吃，有人把破旧的席子给他睡。别人放假回家，他放假就留守学校。但是功夫不负有心人，家里的生活渐渐好了。大儿子成家立业，小儿子也考上大学，并通过自己的努力成为一名光荣的人民教师。

　　她说着说着，脸上露出了笑容。

　　我握着她这双暗黄干瘦的手，热泪盈眶，不禁紧紧抱住眼前这个女人——我的母亲。我就是她命运多舛的二儿子。

　　我伟大的母亲，您这双手蕴藏了多少深沉的爱和无声的疼痛。母亲，感谢您！您这双执着的手，把我从死亡线上拼命拉回来。母亲，感谢您！您这双勤劳的手，在柴米油盐里为我积淀快乐的回忆，在春夏秋冬里给我带来异样的幸福。母亲，感谢您！您这双温热的手，在我迷茫的日子给予我力量和信心。母亲，感谢您！我要把这滚烫的文字融进您的心窝，让您不再感觉冰冷。母亲，感谢您！在心中的风雨来时，我能躲进您的怀里。

　　您说我像插进花瓶里的花，可我的根就深深扎在您的心里。我要把这双熟悉不已的手写进我的文字里，让它在我的生命里永不枯竭。

　　母亲，我爱您！让我好好孝顺您。我要用这淡淡的文字，纪念您最美的青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