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刘心武:兰屿有个夏曼·蓝波安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7月04日11:14 来源:河北日报 刘心武(北京)

  我正在房间里泡温泉澡,有人敲门,爬出温泉池,披上睡衣,到门边问:“谁呀?”

  一个浑厚的声音答道:“夏曼·蓝波安。”

  “就你一个人吗?”

  “一个。”

  我打开房门,迎进也裹着睡衣的来客。来客身材高大,衣缝里露出隆起的胸肌。他递给我一件东西,接过看,是一只前后翘尖的“刳木船”模型。

  “为什么送我东西?”

  “晚饭的时候,你注意听我讲兰屿的事情。”

  那是春天在台东,参加一项环岛文学研讨活动,在那里只进行一天。晚上,到一家原住民风情餐馆吃特色菜肴,我正好和夏曼·蓝波安坐在一起,席间欢声笑语、觥筹交错;我和他一见如故,形成一个小小的语言岛——我问他答,把关于兰屿的种种故事讲给我听——以至于别的人提醒我们,该回温泉旅舍时,才发现席终人散,自己竟没有吃饱。

  台湾和海南一样,大岛周边还有若干小岛。对于台湾大岛西边的小岛——金门、马祖和澎湖等等,我耳熟能详。大岛东边,因为听过一首《绿岛小夜曲》,所以知道又名“火烧岛”的绿岛。对于比绿岛更往东南的兰屿,则不在意识之中。其实,如果把台湾大岛喻为一块翡翠玉佩,兰屿则是缀在大玉旁的璀璨珍珠。

  兰屿也并非一岛之名,大兰屿有雅美人里的达悟族居住,小兰屿则是个无人居住的纯自然岛屿。夏曼·蓝波安祖居兰屿,他这名字,意思是“蓝波安的父亲”,如此命名,是“达悟族”固有的习俗,一个男子未婚前,名号是临时的,到娶妻生下长子,给长子取妥名字,则从此使用“谁谁谁之父”的名字直到老死。这个民族何以如此重视血脉的延续,以至于长辈为晚辈牺牲自己的原有称谓?夏曼·蓝波安告诉我,目前,定居在兰屿的“达悟族”约2500人,可知对于这个族群来说,每一个新的生命,当然都必须格外珍视。称呼我的这个新朋友,不能为省事叫他“夏曼”,那等于叫他“爸爸”了,也不能叫“蓝波安”,因为很可能他儿子从他身后冒出来答应着。

  在全球一体化的浪潮中,很大的族群尚且会遇到如何保持其固有文化传统的问题,何况兰屿岛上人数不足三千的“达悟族”。我们对高金素梅的名字比较熟悉,她是台湾维护原住民权益的代表性人物。其实,我们也该知道一些像夏曼·蓝波安这样的台湾原住民作家。

  夏曼·蓝波安也曾离开兰屿到大岛上读书、生活,他先在淡江大学学习法语。后来,又从清华大学研究院毕业。他对兰屿之外的广大世界,有见识,有体验,也曾在大岛上工作,但最后他选择了回归兰屿,在兰屿与族人一起,到山上伐木制作“刳木舟”,使用自己制作的非火药性鱼枪,潜入大海刺射大鱼,意在身体力行地把“达悟人”固有的生产、生活、思维、信仰方式延续下去,更难能可贵的是,他使用学来的汉语,用方块字,写成优美的散文和小说,把“达悟人”淳朴生活之美,特别是心灵中的圣洁,呈现给人们,与大众共享。

  回到北京,捧读夏曼·蓝波安赠我的大作《冷海情深》,不禁联想起美国作家海明威。夏曼·蓝波安无疑是条硬汉,在刳舟、制矛、潜海、射鱼方面,他肯定赛过海明威。海明威最杰出的那篇《老人与海》,写出了人与大鱼与大海与宇宙搏斗中,享受孤独悲欣的诗意。但是细读夏曼·蓝波安的文字,我就断定他并不曾受到海明威的什么影响。他也写人与大鱼与大海与宇宙搏斗,但他咀嚼的却并非个体生命的孤独,而是作为“达悟族”群体一员的自豪、自强、自信、自尊。他写到在海流交汇处潜到海洋深处捕射比自己身体还要硕大的浪人鲹时的微妙心情,写到划着刳木舟满载而归,根据“达悟人”的古老族规,把捕获的鱼按男人鱼、女人鱼、老人鱼、女人分娩坐月子的鱼,分别切割为生鱼片和煮成鱼汤,族人欢乐地分食,男子酒后,随口吟唱敬畏海神驱赶恶灵的诗句……

  当我在电脑上敲着这篇文章时,夏曼·蓝波安也许正如他在《冷海情深》里所写的:“把身体成倒立地潜入水中,趴在礁石上寻找猎物……”“在此刻,我是孤独的,在海里非常地孤伶,而我的感觉是何等的舒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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