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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方写作·吉林文笔——胡冬林、格致、任林举复旦学术研讨会实录

http://www.chinawriter.com.cn 2014年07月03日11:05 来源:吉林日报

  “吉林文笔”提供了当代散文思路

  张未民:“北方写作”固然有北方的特点,但南北方写作的文脉是连在一起的。此次来上海,是一种重续“文脉”的努力。作为中华文脉的边缘支脉,东北本土文学的建构何其艰难,这可能和东北文化的流动性,流浪性有关。历史上“东北作家群”的特点是其主要作品都不是在东北发表。他们从东北一路流亡关内,驻足上海,比如萧军、萧红主要作品即在鲁迅的支持下在上海出版,并得以成名。当他们北归时,最多回到北京,回不了东北。上海文化是开放式、交流式的,没有上海这个阶段,萧红文笔不会这么成熟。新时期以来:东北文学的流浪性有许多表现,比如马原,从东北到西藏才写出了改变文坛的先锋小说,而上海的吴亮则用经典评语“马原的叙事圈套”加以回应。萧军、萧红是逃亡过来的,而我们今天是主动的来重续文脉。上海和东北文学间的文脉,不仅在于文本,也在于路途。

  我想尝试重提“文笔”这一概念。新时期初期,如果没记错的话,在上海文艺出版社的《文艺论丛》中提到中国文论中的重要概念“文笔说”令人耳目一新。现在说的文学的“文”,是一个整体性的概念,包括小说、诗歌、散文等。在中国古代,最正宗的不是从故事抵达文学,而是以诗文来抵达文学,尤其是从“文”的角度抵达文学,“文”是一种基本的写作方式和力量,成为“文笔”,而非过多强调诗意。这应是当代散文的一个思路,散文的繁荣和笔力是当代文学的一个基本面。我对东北文学的体会,就是从“文”和“文笔”可以抵达文学。比如《呼兰河传》是小说,有人说是散文化的小说;端木蕻良的作品虽然在结构、情节上有很多毛病,但他能在中国文坛立足,靠的就是“笔力”与才气。按照鲁迅的说法:这叫做“越轨的笔致”。

  本土文学氛围中成长起来的“生态文学”

  杨扬:相比“文脉联系”,今天“吉林散文三家”的这批散文更给人“自成一体”的感觉。我阅读作家作品时,通常期望能在文学史中为其找到一席之地。但胡冬林的作品,在中国文学史上找不出对应的作家或者作品,而确实更像国外的生态文学:他或许受了一点启发,但视野、想法更多成长于吉林的土地上。

  另一个重要感受,来自他们的作品和现代社会的关系。三位吉林作家的作品,如果不是摆在这个变得越来越疯狂、怪异的现代社会中,其的尖锐性、时代特征就不会如此突出。胡冬林对熊有很好的描写。他写到熊要过冬,一定要把肠子弄空,留一截粪把肠子塞住——这种写法是以前没有的。他确实以朋友的身份,全靠自己生活的观察,把大自然当做一个清新的东西去写。这些作品让评论家开阔了视野,新的研究领域或可由此渐渐得以呈现。以前提“生态文学”,都是西方的东西。而这些作品却是在我们本土文学氛围中生长起来的。

  文学谱系中难以定位,要求我们调试视野

  郜元宝:胡冬林的作品,正如杨扬所说,我们很难在中国文学史找到“对应物”。很多人从世界文学看,喻之中国的《瓦尔登湖》,中国文学过去是“山林文学”,“隐士”在山林,只描写树、山林,至多花鸟,对其他动物的描写往往阙如。画家会画马,但文学描写很少涉及禽兽。这是东北作家贡献的特殊品种。

  三位作家中,胡冬林关注珍稀动物,而任林举则讲国计民生。《粮道》的视野很开放,从解放以来的粮食政治,谈到未来世界格局中的粮食问题。

  格致的作品,表面上不如前二位特点鲜明,类似一般女作家作品,但细看也有东北人的文笔在。如《阳光下的囚犯》描写了“我”偶遇一车囚犯的故事。一个饥饿的囚犯期望“我”——一位女性,帮他买一个面包的时候,因为长期囚禁生活丧失了正常的微笑,不得不去挤出笑容。她把这个“挤”的过程放大:“努力搜索那些遗忘的笑的碎片,再组合在一起,严肃地捧给我。”能如此细致体会一个与她偶遇的年轻囚犯的心理,实属难得。我们很难在中国文学谱系中梳理出他们的位置,这也正是他们的价值所在。这提醒我们,要重新调试文学视野,不能轻易安于现状!

  “在身,在心,在情”的投入书写

  丁晓原:胡冬林《狐狸微笑》可以归类为生态散文。生态散文按照作者角色分,有“外在”或“在场”的写作者;在场还有在身,在心,在情。胡冬林是一个在场的写作者,作者是动物世界中的有机组成部分。如他自己所说:“我开始学会用情感的眼睛去观察动物。”任林举《粮道》是纪实文学。他让我们看到,报告文学没有在全媒体时代消亡。当下报告文学的主要问题是:价值取向上过于广告化、商业化、趋利化;表达主旋律化、模式化。《粮道》则是一部具有自身独特主题价值,拒绝模式化,走向创构的有为之作。“道”是写意的东西,《粮道》写事写人,以世道、写意结合,别开生面;并且将报告文学的新闻性弱化了;它是一部有“我”的作品。片面强调报告文学的客观真实性,就排除了“我”,但报告文学需要主体的真实存在。粮道中有我的故事、抒情、思想,尤其是有“我”的语言。

  超越了博物性的生态文学更有价值

  陈思和:“生态文学”这一概念在中国,是五四以来文学概念中没有的。它首先是一个文学作品。生态文学多半不是文学作品,而是博物作品。《狐狸的微笑》中,胡冬林没有外来者的眼光,完全把自己变成森林中的一个生命,把整个生命的感情容纳到了山林里去。只有把自己看成不高于动物的外来者,才能够形成平等性交谈。和动物对视的时候人就好像动物的一个成员。这和一般外来者“怎样吃到野味”思维不同。他不是用血淋淋的事实,而是用非常饱满,而非伤感的笔触去表现现在还存在的世界。这种感觉给人感动。一般只有童心才有这样的心理吧。作品也具有很强的文学性:作品中对狐狸叫声的比拟,写蘑菇的香味。只有同时具备生命之情和文学修养,才能表达得出来。它比博物性的生态文学有意义:感人,不仅是传授知识。

  《粮道》属于思考宏大问题报告文学,骨子里有一种对现实的批判力量。我有一点修改意见:前面抒情成分太多,可以删去一些。严肃的报告文学中,个人抒情多了,就会冲散作品严肃性。要引起人们的关注,就要比所有的报告更好读,更感动人。

  人该如何重新思考人和没有被驯化的世界的关系

  张新颖:三个作家写作范围不一样。格致写的是人的经验,林举写被人驯化的植物,冬林写野生动物。格致:一般人只写日常很容易重复而难以为继。她的散文能够持续不断,动力何在?她写日常生活,但又能看日常生活中的特殊时刻、瞬间,或者突然裂开的一个缝儿,从缝中看到我们没看到的东西。胡冬林:异于城里人的“热爱自然”,他是把自己的生命放在野生世界里,与我们有巨大的差别。他的作品超出了我们考虑范围,是文学,但是范围比文学大,是文明的问题。任林举:可以理解,《粮道》要写的危机是和个人感情联系在一块儿的,但是个人情感部分可以处理成类似《玉米大地》的另一本书。另外,散文是一个陈旧保守的文学界限;但他们每个人都超出了文学的界限,刚才谈到人和野生世界,觉得是文明的新标准。三位看起来都写了自己的文学,但是触及到很大的问题,甚至超出了文学的问题。

  “纯净的心”与“沉重的生活现实”发生对撞的力度已透纸背

  王光东:简单谈两个问题。一、现在的散文创作比散文理论好得多。今天的散文也类似:注重个人情感思想;散文写作题材扩展,如生态散文,上世纪60年代,在美国才提出生态文学概念;应破除人类中心主义,人和各种生命一同存在,人不比树和动物高多少,在生态链条上讨论价值意义。中国文学中,出现《狐狸的微笑》这样的写作状态,是新世纪以来才有的。二、三部作品中都有对文体的探索和发现。90年代以来散文发生较大变化。散文文体跨界很大,我们却用昨天的概念理解今天的散文。三部作品都有突出的地方性特点:南方作家很难写出生态散文。关注生态散文的,通常是北方、少数民族作家。这是90年代以来文学新状况。

  郁达夫提到的核心观点:“散文的心”,我想是指散文主题。吉林三位作家的心真是属于北方的心:以纯净的心对待文学,但对生活的感悟是沉重的。“纯净的心”与“沉重的生活现实”发生对撞的力度、力量,在作品中表现得十分充分。地方性的“心灵”和我们普遍性关心的问题是交织的。在今天文学背景之下,地方性应该引起重视:没有地方文脉,很难是好的文学,这些作家地方性的特点、情感、思维方式给人带来另一种对文学的理解和态度。

  从世界的“系统性紊乱”中走出去

  王鸿生:三位作家中,格致的作品有“走出去”的意识,只是题材还没有跟上;胡冬林和任林举则已经成功“走出去”了。可以举两个例子来看他们在文笔上的显著变化:由视觉到听觉。胡冬林在《狐狸的微笑》中仔细描写他和狐狸在黑暗中互相听对方的声音;任林举在《玉米大地》中写他和父亲在玉米地里听玉米拔节的声音。散文描写在把事物对象化时,多用视觉。视觉让主体和对象间有距离,而动用听觉,二者就可以互相走近。这种转变是非常内在的,对中国当代散文写作意义非常大。传统散文描写自然风物:往往以物拟人;或者通过和事物的对话。使用听觉则使得人和事物联系起来,甚至长到一起。当下人和自然的关系已经异化到了戕害人类自身的地步。社会乱象、心灵迷茫、生态失序,世界发生了“系统性紊乱”。三位作家面对这样世界,能够抽身而去,倾听自然声音、安静写作,本身也就有十分重大的意义。

  实境与真我

  杨剑龙:在当代散文中,每个作家都作出了自身的贡献,吉林散文三家,在当代散文三家杨朔、秦牧、刘白羽基础上,又推进了一步。吉林三家各有特点。胡冬林长久扎根长白山,用生命写作的态度最令人敬佩。任林举的文章会写大趋势。谈粮食也是谈民族,谈故乡也是谈人类。格致开始让人联想到上世纪80年代小女人散文,进一步阅读会发现其中很深沉,她在作品中把生活中的某些细节,尤其是男性可能忽视的东西,写得很有韵味,能够引起读者心灵的悸动。

  关于散文写作中“我”的问题:散文的境界有“有我”与“无我”、“真我”与“假我”、“大我”与“小我”。散文应该是有我的,这不同于小说,刘白羽的“我”有时是假我;以前我们更关注“大我”,而那往往是假的。任林举写故乡,让人感到人和生活很贴近。他在散文中呈现出的“实境”,与过去的“造境”不同。“造境”是假境、虚境。我们应该立足“实境”,再追求散文的其他意境。诗意应该蕴含在散文的“实境”与生活细节中,蕴含在散文家感悟中。

  《狐狸的微笑》体现了对文学性的自觉追求

  何言宏:生态散文最令人担心的是文学性问题,一不小心会变成很好的说明文。《狐狸的微笑》体现了对文学性的自觉追求。文章构建了很好的山林世界,结构和叙事上的写法也极为丰富。胡冬林的作品中可以看到“我”的存在:回想小时候抓鸟的歉疚感;在山林里的恐惧感。他写自己的呼喊时,“仿佛把隐藏在叫做‘人’的那个套里的那个我一把拎了出来,撒手扔在荒野之中。”直白地说,这个我更像山林中的野生的生灵,“我”真切地参与到了这个山林中。对此我的建议:胡冬林以后在生态写作中的“我”可以表现得更自觉些,比如吉狄马加的诗《我,雪豹……》中,“我”由雪豹的高贵血脉产生对彝族祖先的血脉认同,高原中的雪豹,仿佛是与宇宙太空对话的,十分博大。生态写作,题材、层次也可以再丰富一些。

  对野性生命的凝视、对自身的反省、对世界的追寻

  梁永安:《狐狸的微笑》这部作品能勾起人心中的深沉感。其优点有以下三个方面:一、作品在表现动物形态等细节时,具良好的凝视感。二、作者没有过度渲染人文情怀,而让我们在非常细腻、慢慢流动、没有观念切割的对象上体会这样一种生存。三、写作不追求思维的笼罩和全面性,提供了一种纯净感,近乎儿童化的写作。

  《阳光下的囚犯》体现了作者的“自省”态度。男性作家有自我批判不会造成较大伤害,反而可以是一种光荣;女性的弱势地位,让她们容易在遭受批判后一无是处。因而她的作品中呈现的自我批判非常难得。

  《粮道》如何把粮食作为文明的载体?我很关注一部作品触及的资源,表达出来的东西,写作的力量,几方面是否平衡。面对丰富的历史资料,文学怎样才能在更大层级的价值体系中表达?我在阅读中怀着高度期待。工业革命和信息革命对世界的改写,都没有改变互相争夺对立的利益冲突;第三次文明,中国人应该为世界贡献一些独特价值,《粮道》中能否总结出一些问题?作品能有面向世界的追寻感,意义核心就不太一样。

  期待将原生态世界上升到象征世界

  黄平:当代文学中有“边疆散文”的传统。上世纪50年代到70年代,面对高度被国家征用的边疆,作家毫无疑问地站在国家的立场上书写;寻根文学后,创作又退回到了地方意义上;上世纪90年代初,余秋雨的《文化苦旅》等作品,把地方又回收到了国家意识形态框架中,而近年这样的写法又弱化了。《狐狸的微笑》给人呈现原生态的东北。我想提出一个问题:写作从国家意义场域退回到地方后,如何上升到普遍性?如果没有普遍性,文学就成了不可通约的存在。贾平凹、莫言是通过语言重新构建了一个故乡。吉林作家的写作,不是“地方”和“国家”对抗下的写作,是“自然主义”和“工业主义”对抗下的写作。他们构建了一个令我熟悉的家乡的原生态世界。我感到不满足的是,原生态世界如何上升到象征世界?登览庐山时导游介绍陶渊明是江西作家,但我们阅读陶渊明时没有他是“江西作家”的感受,《狐狸的微笑》若能跨越这一步,就会从优秀作品变成伟大作品。

  去“中心主义”的边缘写作

  宋炳辉:三位作家在两个意义上有各自价值:第一、作品表现了对上世纪80年代以来“充分肯定人性”这种带有裹挟性思潮的进一步反思。需要反思的不仅是文学,也是文化。比如对文学“中原中心主义”、“汉族中心主义”、“人类中心主义”的反思。三位从各自角度为我们提供了冲击,揭示当下看似舒坦的生活中潜伏着危机。第二,从散文文体角度,三位提供很好尝试:散文的界定方式,是其他文体之外剩下的部分。这决定了它先天的多元性与复杂性。散文的写作,在文类上应该可以提供多种可能。格致的一些散文可以被看做小说,像博尔赫斯,跨界资源的利用是很好的。胡冬林既可以接续世界文学的生态文学传统,又可以接续到古代文学传统中未被好好提升的部分。古人写山水是“人类自我中心化”的写作,但如徐霞客的写作,其文明意义可以提升。

  抓住我们的时代,执拗沉着地前进着

  栾梅健:任林举为了写作长篇散文《粮道》历时两年多,深入走访了十多个省市,与上百位农民官员、专家广泛接触,多维论证,多方思考,揭示出粮道与人道、世道、天道互为表里、同步共振的关系,显示出思考的深度。而胡冬林《狐狸的微笑》写作理念及其作者所经受到的磨难,同样使人感佩。为了这部散文,他深入长白山五年,用所有感观在山中寻觅迎接,遭遇处处可能出现大小奇迹与惊喜的同时,还要对偷捕者的威胁传言做必要防范。一切只是为了动物不再被杀害,森林不再被破坏,这种顽强、忠实、持续、不急躁,甚至奋不顾身的态度,都已经十分等同于当年萧军的呼吁与期盼。这正是任林举、胡冬林等一批吉林散文家值得认真讨论、仔细研究的地方。

  散文界罕见的厚重、饱满、血性之作

  王尧:任林举的《玉米大地》曾经给我深刻的震撼,这篇散文让许多称为“乡土文学”的作品显得轻浮和苍白。长久以来,散文界缺少如此厚重、饱满和血性的作品。《粮道》堪称《玉米大地》的姊妹篇,但视野更开阔,问题意识更鲜明,忧患情怀更强烈。从阅读的角度看,鸿篇巨制现在生不逢时。

  胡冬林是当代少有的以写动物为主的作家。胡冬林的长处显而易见,也弥足珍贵。他的作品,让我想起台湾作家陈冠学《大地的事》、《田园之秋》和法布尔的《昆虫记》。格致是近几年来引起关注的新一代散文作者,她的文脉与上世纪三四十年代女性作家相关,但不同。格致在散文中选择性地保留了她的个人经验、她看世界的方式,以及由无数鲜活细节组成的生命世界和在不经意中留下的思与想。格致游刃有余的叙述方式,在散文界是突出的。

  (本稿件由省作协创研室提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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