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剑平：在茶乡说酒

　　五月，我们一行人到茶乡安溪。薄阴的天气，面包车从机场出来，跨集美大桥，离开厦门岛，一头扎向一片寂静无边的绿。忽地眼前一亮：董公殿！高速路边一幢小巧的建筑在车窗外一晃，便被抛到了后面。我一下想到了家乡遵义的董公寺。作为名酒之乡的遵义，中国老八大名酒就有两大品牌，除了茅台，还有董酒。董酒所以名“董”，则因为产自董公寺。而当下董酒的掌门人，却正好是泉州万祥集团的董事长蔡友平先生。泉州与安溪，一大一小，整体与部分的行政隶属关系。到了安溪，也算到了泉州。一个董公殿，一个董公寺，两者会不会有什么关联呢？当然，这个问题在信息化的今天很快得到了解决，从网上查到的资料说明两位董公并没有任何瓜葛。但这个细节，却让我的茶乡之行多了一层酒的色彩，也让我在酒与茶两种文化之间有了一种穿越。

　　如果笼统说安溪是茶都，或许还有一些炒作之嫌，但说安溪是铁观音之乡，走遍世界也不会有任何异议。酒依色论，分白酒、红酒、黄酒、黑酒各种名堂；按工艺，则分蒸馏酒与发酵酒、配制酒几大类。即如白酒，因为香型不同，也有酱香、浓香、清香、米香、兼香的不同。而茶，以色区别：绿茶、黑茶、清茶、白茶、黄茶；根据工艺，或者发酵程度，又可以分生茶、熟茶。具体到了清茶一类，也有很多种，却以铁观音为最，竟也如酒一般分清香、韵香、浓香。

　　我奇怪先人们对茶与酒的认知竟如此相同，不仅功效与运用有如孪生姊妹，而且加工与制作也如出一辙。一是粮食精，一是叶子王，可以说都是中国乡土事物，也是中国传统文化的一对活宝，不仅直接参与了中国人的生活，还直接影响了中国人情感的培养与表达，甚至伦理道德观念的发展与形成。

　　茅台酒与董酒的故乡遵义民间有歌谣为证——

　　茶仙先，酒仙先，茶酒相交几千年，客来之时茶为贵，客去之时酒为先。

　　茶与酒，一头一尾，道尽中国人的待客礼数。而茶与酒的品质，却可以看主人家好客的程度，看客人在主人家心目中的地位。当然，茶一般、酒一般，或者哪一样差了一些，主人家就要格外下一些功夫。这一点，黔北民间也有两句话：“茶水差了靠笑补，酒水差了靠话补。”只要多一些热情，只要多一些说道，其实也就不存在怠慢。

　　傍晚，我们参加茶乡为我们举行的欢迎宴会。一人座前一杯铁观音，先清香，后浓香，细细地品，渐渐有了一种氛围。我平常多喝绿茶，很少喝清茶。而此时此刻，不知不觉受一种感染，仿佛偌大的茶世界就眼前这一杯，天地间茶香就杯中这一味。县长姓高，还真是高高的个子，有点北方汉子味道。听说我是茅台酒故乡来的，高县长便让上酒，进入下一个程序。我听着，浑身里有一种紧。故乡有很多意味，对一个游子来说，常常意味着撕扯不开而又突如其来的关联。茅台是品牌，而我不是品牌，可从这时候起，我就莫名其妙地成了这个品牌的一种表达，即使一个影子，也都关乎这个品牌的声誉。幸而我虽然不算在酒缸里洗澡，却也时常在酒甑边转悠，好歹也是一种培训。从下沙蒸煮，到发酵取酒，我还可以说出来一些道道。喝了铁观音说茅台，从一个品牌到另一个品牌，大家兴致很浓，你一言，我一语，都熟行熟事。而高县长忽地话题一转，语惊四座，他今天要请大家喝安溪茅台。乍一听，我想不过是地方上一种土酒，主人家无外乎一种品牌思维，最好的茶配最好的酒，特别用了借代这样一种修辞方法来表述而已。

　　但我显然错了。当此时，眼睛里看不见一个服务生，只听见耳边汩汩淌流，一股酒香便在空气里弥漫开来。大家仔细看去，这才看见墙角里有一个巨大的壶，细颈儿，垮肚儿，状如葫芦，白里透一种蓝，表面却奇怪地粘了一些贝壳、海藻。这一壶酒少说也有十好几斤，难怪两个服务生歪倒壶嘴儿，要将大壶的酒分到小壶，才能把酒摆到桌面上。我平生有一好，只要没有喝过的酒，好啊歹啊，都要喝几口。而喝了那么多酒，我却没有看见这种做派的，有几分气势，也有几分怪诞。满上杯，主人家这才接上话题，说明这种叫“曲斗香”的酒是采用茅台酒工艺酿制的，但取酒后不是储藏在酒窖里，而是储藏在海水里。为此，企业专门在泉州湾买了一片海用来储藏酒。这时候，我才弄明白那巨大的酒壶上为什么粘了一些海洋生物。虽然英雄不问来路，但我还是从曲斗香想到了《诗经》上的句子：维南有箕，不可以簸扬；维北有斗，不可以挹酒浆。斗折蛇行，高悬苍穹，一种亘古不变的指引，这其实也就是一种品牌昭示。现如今，很多人总是很窄狭地看品牌，仿佛除了经济标签、除了市场号召，品牌就一钱不值，不过一张皮、一个壳，完全忽略了品牌的文化影响。实在说，一个地方有品牌与没有品牌是完全不一样的，品牌如影随形，冥冥中对人的精神构建有一种引领。我生在酒乡遵义，而遵义人在新千年发展茶产业时其实也还是一种茅台思维、董酒思维，要做最强、最优，不如此，似乎就不配茅台、不配董酒。那么安溪，一理同然，铁观音漫漫长长从岁月深处走来，谁能说对这方土地这方人没有一点照应。而曲斗香显然是后来的事情，铁观音品牌笼罩，自然要非同凡响。如不然，怎么会创新手段，用冰凉的海水来窖藏热烈的酒浆。

　　这些若梦若幻的故事，其实冥冥中都有一种遵循，只是大道无边，我们浅陋而不能自知。幸而有了铁观音，能够屈尊俯就，径直以佛之名名之，我们的一片树叶这才有了灿烂的光华。举目四望，不管多么华丽多么诗意的事物，真的就没有像铁观音这样让我们有一种醒悟：在自然与神灵之间，其实就是我们人类。

　　佛在每一片叶子上微笑的安溪是一片福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