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复兴：世界杯和NBA

　　此次巴西世界杯开战之时，正赶上NBA总决赛之际，酒吧里围在电视机前的，都是看马刺对热火队决赛的，尽管此次世界杯上美国队表现不俗，小组出线在望，但一般美国人很少看他们的比赛。很明显，美国人关心NBA的热度远远高于世界杯。在很多美国人眼里，NBA是一杯滚烫的热酒，世界杯不过是一杯饮料。

　　对于我这样热心四处找“世界杯”看的人，他们有所不解，然后拔出萝卜带出泥，对中国居然有那么多世界杯的球迷，不仅点灯熬夜看世界杯的电视现场直播，还要花那么多钱大老远地跑到巴西去看球，实在是难以理解。他们常这样问我：世界杯又没有你们中国队，为什么还那么关心？然后，又会紧接着问我：你说说世界杯和NBA有什么区别？

　　我仔细想想，还真是有区别，而且是挺大的区别。

　　NBA远没有世界杯的场面大，纵使比赛激烈的程度大同小异，但气势就无法和世界杯比了。这就是足球的性质，场面宏伟，决定气势的排山倒海，进攻或防守的排兵布阵，无论进军气势如虹一泻千里，还是防不胜防兵败如山倒，都会看得清清楚楚。所以说，足球比赛是战争的缩写版，是袖珍化的战争，它是由战争衍化而来的和平年代里，人们对征服世界的一种欲望和梦想。从来没有听说过篮球和战争的比附。因此，坐在看台上，看足球顶级赛事的世界杯，和看NBA是无法同日而语的。如此对比之下，看NBA如螺蛳壳里做道场，显得有些杯水风波，有些舞台化、戏剧腔；而世界杯则大开大合，高歌击筑，荡气回肠，是一幅泼墨的画，是一首无韵的诗。因此，世界杯绝无NBA的暂停而中断比赛；NBA也绝无世界杯的红牌那样一举定终身的生死牌。红牌，便是战争中壮烈的死亡；暂停，则是战争中虚妄的玩笑。

　　NBA一场比赛进球可以数十个计，如进山采蘑，无需走出多远，便会左右逢源，一时即可采得盈筐，分数过百，不算奇迹。世界杯一场比赛进球则区区只有几个，甚至一个都没有，如进山打猎，踏雪冒寒，进入深山老林腹地，只为寻找一个猎物，枪响中的，背一只胜利品即可得胜回朝，却也很可能最后是无功而返，反而被猎物咬伤了自己。如此赛事的结果赫然不同，便越发显得世界杯的独一无二，物以稀为贵，为一个进球而苦苦鏖战90分钟，甚至打入加时赛，便显得那一个球的价值连城。NBA如果是快餐时代的代表，世界杯则是古典时代的遗迹。NBA代表着欲望，多多益善，速战速决，千里江陵一日还；世界杯则代表着理想，漫漫长路兮，吾将上下而求索。如果前者可以比喻为性，后者可以比喻为爱情；性披挂上阵可以在瞬间完成，而爱情则要有一个你来我往追求的过程，甚至如罗密欧朱丽叶一般拼得个死去活来，还很可能最后是一无所获。

　　NBA和世界杯都会有奇迹发生。但奇迹的含金量有所不同。当年乔丹比赛最后一秒钟的压哨三分，为比赛赢得关键的胜利，那一刻非同寻常，让我们感到更多的是激动，如同看一场大戏，落幕之前有了意外而惊险的大转折，让我们久久回味；今天的世界杯，美国队开场仅仅29秒邓普西便神速地射进一球，那一刻同样非同寻常，让我们感到更多的则是惊异，还是如同看一场大戏，开场之际，还没有进入剧情，缓过神来，便惊雷炸响，先声夺人，让我们忍不住先叫一声“挑帘好”！由于篮球和足球进球的难易程度不同，邓普西的那一粒进球，和乔丹的那一粒进球，便价值与意义有所不同。或许乔丹那一粒进球更具比赛输赢的实际价值，但邓普西那一粒进球则更具比赛美学的艺术意义。

　　同样，墨西哥门将奥乔亚此次世界杯神奇地扑救出那么多的险球，也属于赛场上绝无仅有的奇迹。在NBA的赛场上，也会有“盖帽儿”封堵住势在必得的进球，但从来不会有奥乔亚这样在一次比赛中封堵住所有进球的事情发生。所以，我说NBA和世界杯都会有奇迹发生，但奇迹的含金量和意义就是有所不同。NBA可以让我们看到在平常日子里夺目而艳丽的花开花落，世界杯则能够让我们看到在雷电交加的日子里森林里大树呼啸的起伏和惊心动魄的折断。NBA和世界杯都会有英雄诞生，这次NBA总决赛带领马刺队夺得冠军的邓肯，便是NBA的英雄，但他是夺得胜利的英雄，而奥乔亚则是保护胜利的英雄。邓肯是那种振臂一呼昂扬的战旗，奥乔亚则是风雨不动安如山的中流砥柱。邓肯让我们想到的是一扇扇我们渴望打开的城门，奥乔亚则是我们希望安全归来的家门。邓肯让我们感到理得；奥乔亚则让我们感到心安。同样充满着激情，邓肯则是浪漫主义，奥乔亚则是现实主义。

　　当然，尽管比赛激烈充满火药味，但NBA没有世界杯那样多的铲人、踩人、推人、绊人，甚至如乌拉圭的苏亚雷斯的咬人等更恶意的犯规动作。那些明铺暗盖和明目张胆的犯规，可以说是野蛮。这便是足球相比篮球从野蛮的战争和原始的厮斗的脱胎换骨中未能彻底进化的表现，世界杯让其显示了留存的那一截未能剔除干净的野蛮的尾巴。同时，也说明了人类人性与兽性并存的两面性长期搏杀并长期存在的现实，在世界杯中显现得比NBA更充分。如果说，看NBA和看世界杯，其实都是在看我们自己，那么比起NBA来，世界杯和我们，彼此更是互为镜像。

　　2014年6月24日于布鲁斯顿